聽到老道這句仿佛傲視人間,卻又深意無限的話,林辰心頭竟是一震,臉上神情幾度變換,似漸悟,又有幾分迷茫,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默默地看著那八個筆走龍蛇的水字,緩緩流動,水跡漸淡,最後渾成一灘水跡,再也看不見原來的痕跡。
芸芸眾生,萬丈紅塵,這渾濁人世,誰又可以看的清?
張半仙吃喝飽足,搖了搖手上所剩無幾的酒壺,臉上似帶著幾分醉意,眉目間依舊桀驁不群不可一世,對一旁的大黑狗頤指氣使,他白須衣袖沾上了些許油脂,有些邋遢滑稽,但不知為何,這老道此刻看上去,卻有股淵渟嶽峙的氣度,竟是說不出的高大。
半晌之後,林辰放下了酒杯,拿起身前的酒壺,給老道斟滿杯盞,深深地看著張半仙道:“前輩遊戲人間,見識非凡,小子過往怠慢了。”
張半仙微微合眼,看了他一眼,端起酒杯,搖了搖頭,又放了下來,沒好氣道:“你這杯酒,老夫可無福消受,等下蜀山的人一劍劈來,豈不冤枉。”
林辰淡淡笑了笑,也不以為意,道:“不知前輩此後何去?”
張半仙一撫白須,說不出的儒雅仙風,嗬嗬一笑,道:“自然是繼續造福世間百姓去。”
一旁的小姑娘噗嗤一笑,終於忍不住插口道:“爺爺,你昨夜不是說這幾月錢也掙夠了,怕羅浮上那些人鎮不住那些妖物,得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麽?”
張半仙老臉一紅,瞪了她一眼,道:“就你這丫頭多嘴,再不離開這裏,你就不怕給那些妖怪吃掉麽!”
明若皺了皺眉,道:“玄門這麽多人,難道還收不了一隻妖孽?”
張半仙歎了口氣,道:“妖孽?傻丫頭,那不是妖孽啊……”話到一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旁沉默的林辰一眼,沒有說下去。
明若麵色一苦,道:“那我們這次又要去哪啊?”
張半仙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孫女兒的頭,得意道:“爺爺我早就盤算好,這次往西邊走,那邊有昆侖鎮守著,那些妖物要是壓不住衝了出來,必定尋人氣最多的地方而去,也就是東方蜀中之地,可以說如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便是西方了。”
明若翹了翹嘴,似是看不慣爺爺的得瑟,白了張半仙一眼,別過頭去,對林辰道:“林大哥,你呢?”
林辰怔了一下,想了想,笑道:“我也沒有好去處啊,不過我想會去羅浮一趟看看吧。”
此言一出,張半仙和明若臉色都變了,尤其是小姑娘,更是急急道:“林大哥還是別去梵音寺了,現在天下的正道人士都在羅浮山上會盟,不然爺爺哪敢這麽明目張膽在羅陽這裏給人算命啊……”
張半仙才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去,險些沒給自家孫女的話嗆死,連連咳嗽了幾聲,勃然大怒道:“什麽叫明目張膽,爺爺我道行天人,萬家生佛,羅陽城中誰不景仰!”
明若吐了吐了舌頭,衝他做了個鬼臉,搶道:“既然如此,那你幹嘛還收那些景仰你的人錢啊,還一天比一天收的多,尤其是那些逃難的人……”
張半仙窒了一下,哼了一聲,冷笑道:“小丫頭懂些什麽,爺爺收得越貴,那才是為了他們好。”
明若為之啞然,一時間連勸說林辰的心思也忘了。
倒是林辰想起那大叔的話,歎了一聲,對小姑娘道:“大難之下,人心惶惶,那些人看相算命,也不過求個心安,前輩收得越貴,他們的心就越安落,這也是無可厚非啊。”
明若麵上出現一絲惘然,低頭沉思,良久之後,也輕輕歎了一聲。
張半仙看了林辰一眼,悠然道:“你倒是看得分明,老夫一路過來,功德無量,不知多少人在老夫一番話下,重振心誌,奮發向前,玄門那些和尚道士,整天就會念佛誦經,抓個小妖小鬼,就自顧清高,不可一世,又怎能做到老夫這般濟世憫人,救苦救難?”
林辰默默看著他,嘴角輕動,欲言又止。
當年第一次遇到這個老道,以為他不過一江湖術士,手上縱有兩手畫符道術,也是難登大雅之堂,但偏偏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原本那常人聽在耳內,皆是當做江湖術士胡說八道的一句鬼話,落在他身上,竟是如此的靈驗,剛才那隨手寫的幾個字,晦澀難明,卻如一語道破天機,讓他有所頓悟,這老道,到底是不是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呢?
林辰心中想著,可看到張半仙這看似高深,卻是一副市儈的模樣,終究搖了搖頭,苦笑一下,不去多想。
張半仙倒是神色從容,一臉仙風凜然,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眺望外邊那片通明燈火,浮世喧囂,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這是你第二次明知不可行而行,為何?天下?蒼生?大義?還是想以正聲名,重回蜀山?”
林辰怔了一下,沉思了一會,搖首微微苦笑,道:“我沒有道門佛家替天行道普渡眾生的救世情懷,何為正,何為邪,我不知,但我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底線,羅浮山上,應該有我認識的人,曾經欠下的恩情,總要一一相報,看到他們置身凶險中而無動於衷,我做不到。”
他說著,心中不禁浮現出一個個人影來,當年青雲大殿上,青雲道場上,那些為他苦苦求情的人,那一抹白衣如雪,那若親人一般的師姐師妹,那個用不惜劍葬喚醒他的蜀山破門子……這些人,他又豈能忘記?
張半仙緩緩轉過身來,一臉漠然地看著他,眼中淡淡精光閃爍,眉宇間盡是意味深長的感歎和超然於眾生的同情,仿佛看透了這人間世情,平淡道:“年輕人,你修道修行,又是為了什麽?”
明若看著眼前這個與平日裏的作風迥異的張半仙,一雙明眸中也出現了幾分驚詫之色,這樣的爺爺,還是第一次見到。
林辰錯愕了一下,也不知是為第一次聽到張半仙這樣稱呼他,還是因為這一聲熟悉的話語!
從小到大,多少人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蓬萊夜話,蜀道問心,過去不論是藥王老頭子,山神碧鳧,燕驚塵,還是宇文兄妹,若雪師姐……許多人都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甚至他也經常問自己,進入修行一途,想要的是什麽。
他抬頭看著張半仙,但見老道此刻的目光隱隱如兩道利刃刺來一般,與之對望,雙目竟隱有刺痛之感。
張半仙沒有說話,隻靜靜地望著這個年輕人,但見他臉上幾分迷茫之色,眼神似也有著些許迷離,但片刻過後便消退不見,神色堅忍,目光從容平靜,淡淡笑著。
“我沒有超脫眾生之心,也沒有但求長生的執著,也不會刻意追求什麽……這個問題,以前也許多人問過我,我總是說我追求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知曉,其實很可笑的是,我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隻是如今,經過多番生死,經過人生起落,經過一些難以忘懷生死別離之事,我已不想再去探究這個問題了。”
他平靜地看著老道,語氣低沉而堅定。
“我隻想按自己的意願活著。”
張半仙深深地看著他,嘴角忽有淡淡的笑意,道:“人活一世所為何來,你既已有體悟,老夫也不再多言了,好自為之吧。”
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廟堂外的空地上,昂首望月。
林辰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蒼穹無限,明月照人,這位老道身沐一天的星光月華,清風徐來,衣袂飄蕩,竟是說不出的儒雅出塵,滄桑仙逸。
“前輩逍遙人間,笑看紅塵,對這個天地人世,可曾也有過什麽疑惑?”
他忍不住大聲問了一句。
張半仙仍凝望著天邊,沒有回頭,隻是淡淡聲音,隨風飄來。
“沒有人能跳出這個世間,我自然也是有看不透的地方。”
“是什麽?”
“問世間,仙為何物。”
白馬寺中,一時間寂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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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一夜沉寂後,羅陽這座古老城鎮重新煥發蓬勃生機來,隨著一縷天光照耀人間,人煙之跡漸起。
而此時此刻,羅陽城前的寂寂古道之上,出現了幾個人影。
“前輩,此去一別,下次不知何時能相會了,你們多加保重。”林辰看著眼前爺孫倆,微笑說著,又撫了撫一旁低嗚大黑狗的腦袋,轉身往羅浮山脈的方向走去。
張半仙點了點頭,卻不說話,隻默默看著這個年輕人離去,隨後一點神光衝霄而起,在雲天間劃出了一道雲氣,絕塵而去。
老道身邊的小姑娘,看著那點逐漸消失的光芒,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忽地沒來由地一陣空蕩蕩的,鼻子一酸,險些就要掉下淚來。
她怔怔眺望著,連張半仙好幾次催促也恍如未聞。
許久之後,她紅著眼睛向爺爺道:“還能再見麽?”
張半仙沉默了下來,但看著明若那難過的神情,半晌後長歎一聲,道:“罷了,與這小子也算有緣,我們跟去看看吧。”
小姑娘怔了一下,破涕為笑:“真的?”
張半仙拍了拍她的腦袋,臉色浮起幾分溺愛笑容,道:“說好了,隻遠遠看著,好在現在非常時期,梵音寺大開山門,不然我們也沒辦法上山。”
說著,他抬頭也看著天邊那條淡淡煞氣仍未消散的雲氣上,目光幾分複雜,歎了一口氣。
“丫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