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寺後山山脈深處,悠悠鍾聲,嫋嫋回蕩。
初升朝陽,從東邊天際探出一個小小光暈,穿過那籠罩天幕間的沉沉煞氣,將淡淡陽光灑向人間,山間晨霧將散未散,流連飄繞,帶著潮濕潤氣的風,輕輕吹著。
一個少年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在崇山峻嶺間慢慢走著,看著這曾經熟悉的一土一地,呼吸帶著若有若無的樹葉芳香的空氣,目光有些迷離。
相比起梵音寺山門小須彌山一帶山脈的巍峨雄偉,群塔重疊,梵音寺遍布青翠山林的後山處,隱沒在那些無盡風頭背麵,沉默而安靜在光陰中這一片群山,顯得異樣的清幽寧靜。
除了那些早已不問世事潛心向佛的寺中老前輩,一般梵音寺的弟子都很少會到後山這裏,崎嶇蜿蜒的山道上,積聚了不少古樹朝落的枝葉,一腳踏去,行走在那些卷曲泛黃的落葉枯枝上,不時有低沉的聲音,在這片辭謐幽靜的土地中蕩然開去。
少年麵色沉靜地在山林間走過,微風從遠處吹拂而來,他臉上的神情,在望著這片看不出有多大變化的故土之地,似乎也有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淡淡愁懷。
前方遠處,深山盡頭,一座歲月深久看去有說不出荒涼的老寺,坐落在那裏,如在歲月裏身形寂貧,安靜地度過自己的人生的老人,默默看著這人世間的歲月蹉跎。
這一條山間小徑彎彎曲曲,通向深山那頭,少年遠遠看著,古寺之中,幾點淡淡火光在昏暗中忽明忽暗,似乎裏麵的長明燈還亮著,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寂寥之地上的荒山古刹,仍有香火供奉著。
薄霧山嵐在少年身邊輕輕散開又在身後悄悄合攏,他安靜穿行在這迷茫之中,一直向前,不曾向後觀看一眼。
風吹落葉沙沙作晌,隱約中有幾分寂容,
終於,他走到老寺門前,站定了腳步,仰首,凝望,看著那牌匾上“萬般皆若命”幾個古老肅穆的風塵大字,嘴角微動,似是默默念了一聲,瞳孔也略縮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邁開了腳步,就要走進了寺廟裏頭。
“沙沙,沙沙…”
可就在這時,古寺一旁的飛簷不遠處,那個早已幹枯了的蓮花池一頭,忽然傳來了一陣細細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打掃著落葉,輕輕悠揚,慢慢而來,少年怔了一下,停住了步子,默然佇立聆聽著這依稀熟悉的聲音,竟有些出神起來,彷彿歲月時光,原來都在這細細有序的聲音中,悄悄回蕩著漣漪。
多少年前,在這個地方也曾有人守候著,看雪花飄飛,看蓮花綻放,看塵世風霜,轉過所有的經輪,磕長頭擁抱塵埃,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清晨寒意,倦鳥未起,也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掠過天地間,隱隱有蒼涼味道。
一聲輕噫,那輕微的沙沙聲音,忽然停頓了下來,靜默的氣氛瞬間似凝固一般。
少年從恍惚中驚醒,身旁淡淡霧氣似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抬眼看去,那簷道轉角之處,一個身披月白裟衣手握著一把殘舊掃把的年輕和尚,正有些驚愕地看著他,顯然沒想到這個時候會在這個地方看到有陌生人到來。
兩人相視了片刻,那年輕和尚很快就回過神來,將清掃的落葉掃在一旁,走上前來,微笑道:“小僧淨塵,見過師兄,不知這位師兄是哪位師叔的座下?”
少年目光在他麵上凝視片刻,卻隻見這人麵色坦然,似乎並無他意,少年沉默了片刻,淡然笑道:“我叫蓮心。”
淨塵怔了一下,對這個名字卻是沒什麽印象,梵音寺弟子眾多,雖然他也不可能全認識,但大多數的弟子卻是知道他的,隻是看眼前這人的淡然的神情,似乎是真的不認識他,難道這人不是梵音寺的弟子?
少年一聲落下,卻沒有多說什麽,淨塵不禁向他望去,但見這個麵貌看去甚至比他還年輕的人,正看著古寺,目光中似有莫名的傷懷。
這便更讓他驚異了,要知道,這裏可是梵音寺的重地,知道這座禪院存在的人,除了寺中老一輩的人,弟子中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更不要說在偌大的深山雲霧之處找得到這裏,要說他是碰巧來到這裏,看他的神色,也不似這樣。
看到淨塵若有所思的樣子,少年麵上露出一絲笑憊,道:“你可有什麽疑惑之處?”
淨塵低念了一聲佛號,合十道:“不知施主從何而來?”
聽到他這句尋常的話,不知怎麽,少年身子竟是微微一震,目光閃過一絲悵然,隨即看了他一眼,淡然笑道:“我從來處來。”
淨塵一時啞然,顯然也是沒想到這位師兄會忽然跟他說起禪話來。
沉默了片刻,淨塵苦笑道:“請孰小僧無禮,若是師兄不是本寺的人,還是請回吧。”
少年淡淡一笑,也不生氣,反而饒有興趣道:“那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淨塵麵上現出恭謹肅然之色,道:“這靜念禪院是我寺重地,裏麵奉著我羅浮曆代先祖的英靈。”
少年俊秀的眉頭輕輕一挑,微笑道:“如果我一定要進去呢?”
淨塵皺了皺眉,豎起右掌於身前,苦笑道:“施主何必強人所難。”
少年微微一怔,目光閃過一絲異樣神色,眼前這年輕人起手勢赫然是佛宗護教明王莊嚴法像,他甚至清晰地感覺到隨著他這起手之勢,清曠的四周驟然出現了一股極純正的佛門氣息,澄靜淡然令人生出不爭之感。
“明王法身?”少年低聲說了一句,忍不住連聲笑道:“好,好,好,看來梵音寺也是人才輩出,果然沒讓我失望。”
淨塵楞了一下,目光不禁對上了眼前這人的雙眸,心中沒由的一陣古怪,隻見天光微耀,灑在他那有些古舊殘破的禪衫上,直如霜雪一般不染半點塵埃,此刻少年眼中滿是欣慰之色,臉上浮現出真心歡喜的神情,就仿佛長輩看到自己後人時的樣子,這樣的感覺,他也隻在師父身上感受過,可這人看去明明是那般的年輕,難不成他是寺中哪位修為高深不為人知的前輩?
這念頭在淨塵心中一閃而過,但很快就被他否決了,他是燃苦大師的親傳弟子,出身長門,肩負重任,若梵音寺中真有這樣前輩高人存在,師父不可能不跟他說的。
隻是在少年注視之下,不知為何,淨塵心中觸動竟然不減反增,以他此時的修行道行,心誌之堅,一時竟也有些茫然。
少年凝視著他,看了一會兒,淡淡笑道:“你進入這座禪院,用了多少年時間?”
淨塵身子一震,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怎麽會知道……”
這裏是梵音寺的重地,這座靜念禪院乃梵音寺千萬年佛氣積聚最濃鬱的地方,並非人人都能進去的,禪院中具有真神佛法的無上力量,在這樣的力量麵前,再厲害的修行人也會產生一種置身於蒼茫天地,人難勝天的感覺,隻有心誌最堅定的修行人才能鼓起勇氣邁出步伐,他兒時師父帶他來到這裏,便曾語重心長地告訴過他,當初他在這門口足足站了三十年,才最終堅定心誌,鼓起勇氣走了進去,而他天資聰慧,對佛學佛理,另有一層慧心,所以對他期望很大。
而他自小為此努力著,也沒有令師父失望,於三年前佛下問心,忽有所悟,終於走進了這座禪院中,這個過程,整整十年時光。
少年看到他的神情,笑了笑,伸出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然後輕聲道:“我當然知道,因為這是我的故居。”
說著,他衣衫微拂,轉身往禪院走去,在淨塵駭然的目光中,輕易跨過了那道門檻。
好大一會兒,淨塵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心中琢磨了片刻仍有些迷惘,眼見少年身影漸遠,連忙跟了上去,跟在他的身後隨著他緩緩而行。
兩個人就這樣在大殿中一路走去,腳步聲緩慢而低沉,回蕩在古刹上。
一路無語。
淨塵看著眼前這個人有些瘦弱的挺拔背影,心中萬般疑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怔怔看著。
清晨的微光透過雲煙,安玲地透射進來,少年邁出的腳步,在光暗交錯中不停地走著,就像是穿行在沉歇而變換的光陰中,有一種莫名的傷懷和寂寞。
這一刻,可有多少歲月湧上心頭,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