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林辰這句沒有片刻遲疑的回答,燃苦大師身子微微一震,咳嗽聲中,隔著棋盤看著對麵正襟危坐的年輕人,蒼老的麵容上不知為何忽然掠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隨後他微微的,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很輕很輕,輕的就像平常人的呼吸一般微不可察,但無論是對麵的林辰,還是伺候在老僧身旁的淨塵,卻是很清晰地聽到了。
林辰抬眼,看著大師慈祥溫和的臉龐,此時聽到對方歎息聲裏那說不出悵然之意,不由有些不安,仿佛自己不經意間犯下什麽大錯一般,忍不住輕聲問道:“大師,不能選黑棋嗎?那我選白子好了。”
燃苦大師搖了搖頭,微笑道:“對弈之道,在於棋盤之上分出黑白真章,哪有不許對方擇色之理,隻是……”
說到這裏,老僧沉默了片刻,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斟酌著什麽深長之語,但末了卻是低下了眉毛,不再看他,緩緩問道:“隻不知施主為何想也不想便選了黑棋?”
林辰微微一怔,顯然他也沒想這位老人會對這樣一個無聊的題外話這麽感興趣,心中不免有些奇怪,莫非這棋子擇色也意味著什麽高深莫測的禪機不成?
尋思片刻未果,林辰覺得自己悟性並不足以看穿這位當世活佛的心思,最後坦然一笑,老實道:“哪有那麽多的想法,隻是覺得黑色比較順眼,而且小子也有自知之明,自知棋力有限,不是大師的對手,便想占占那黑子先行的便宜。小子這點心思,好叫大師見笑了。”
說到最後,林辰麵色微紅,訕訕一笑,剛毅清臒的臉龐上罕見的露出了一個多年未現的小酒窩,頗有幾分難為情。
沒想燃苦大倒是似乎有些意外聽到這個答案,再次看向他的目光也有幾分異樣之色,又似鬆了口氣似的,最後竟是嗬嗬笑了起來,仿佛從某種大恐怖當中解脫出來,心頭平靜喜樂,所以滿足發笑。
林辰和淨塵兩人麵麵相覷,不知老人為何而笑,但出於對老人的尊敬,兩人也隻能壓抑住心頭的疑問,不敢多言,隻是在老僧溫和的目光注視下,林辰不知為何,嘴角動了動,下意識的也笑了笑。
笑聲漸斂,古殿複靜。
棋盤上絮亂的百多枚棋子在兩人輕快的手腳下很快就挑了出來,林辰先把裝著白子的棋甕恭敬讓到大師身前,隨後把裝著黑棋的棋甕拿到身邊,神情認真起來,正色道:“小子狂妄,還請大師賜教。”
燃苦大師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隻微笑點頭。
林辰深吸了口氣,全副心神已放在棋盤之上,他信手從棋甕裏撚起一枚黑子,落下,隨著啪一聲清脆的落子與棋盤相碰的聲音,黑子落到棋盤邊上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處。
一旁的淨塵微微蹙眉,有些不解,他自小便跟隨在燃苦大師左右,比誰都要了解自己師父的對弈造詣是何等的高深莫測,就如老人本身浩瀚似海的智慧一般,受到燃苦大師的熏陶,他的棋力不想自也高明,正是因為如此,淨塵不認為林辰能夠勝過師父,甚至哪怕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但見到林辰這起手的一著棋,他竟是發現,以他的棋力,竟是看不懂林辰這一著起手棋的意義。
因為那一著棋,在任何內行人眼中,都是一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的差棋,就是略懂棋道的人也不會如此開始下子,便落到角落上,而舍棄了中心棋路的大好位置,更不要說黑子先行,極為占勢,誰不想第一時間便把先優勢穩紮住?
所以這位梵音寺的長門弟子,此時看向林辰的目光不免有些古怪,暗忖道林施主先前說自己略懂一些棋,莫非那不是謙澀之語,而是真的略懂一些?
老僧似乎也為林辰這一著古怪落子微怔一下,但他看林辰神情平淡自若,不以為意,微一沉吟,便撿起一枚白子,安靜落下。
落子之處,赫然正是棋盤中某個要害之處。
而就在他的蒼老手指剛剛離開白子表麵光滑處時,卻聽對麵輕微的聲音便再次響起,似乎中間沒有任何停頓,又有一枚黑子平靜落在了棋盤上,這一次對方的落子雖然沒有落到邊緣角落處,但卻是跟上一枚黑子相隔東西,叫人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麽相應之處,仿佛那是兩個毫無相幹的陌生人,遙隔一方,各散天涯。
看到林辰這又是一下奇怪落子,淨塵心中啞然,望向林辰的目光便變得更為怪異,但出於對弈規矩的尊重,他也不好流露再多的異樣神態。
梵音古殿下,輕煙索繞,一片安靜,隻能聽到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音,與一盤棋不同的是,似乎這盤棋局節奏頗快,清脆的落子聲不時響起,錯落有致,悅耳的輕鳴聲,就如外麵風雨拂動青樹的簌簌輕響,又似春水在山澗深處流過的嘩嘩輕奏。
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漸漸增多,黑白兩色在昏黃的微光裏沉默廝殺吞噬,就如同黑夜與白晝在清晨和黃昏來臨前一刻的交融分離。
淨塵臉上表情早已幾度變幻,從一開始的怪異變成驚異,繼而驚異變成震驚,最後慢慢恢複了平靜,全神貫注地盯著棋局的變化,再也分神不得,看去竟是癡了一般。
時間流逝,日臨中天,外麵春雨將歇,古殿裏頭這場沉默的棋局似乎也隱隱進行到了尾聲。
隔著棋盤的一老一少兩人,對弈應子的速度似乎越來越慢,老僧微微蹙眉,銀白色的長眉飄在微風中,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意味,另一頭,年輕男子的神情亦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執棋子的右手微微顫抖,表露了他此時心神集中到何等高的程度,額頭上滲出了層層冷汗,染濕了他雙鬢微灰的長發。
棋盤上的黑白二子長勢明顯緩慢了下來,彼此間的廝殺雖然依舊慘烈,但卻一直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
這樣的情況下,棋勢仍然沒有分出高下來,這無疑讓一旁觀棋的淨塵震驚無語,這隻說明了一件事情,便是執黑棋的這位施主,在棋道上的水平絕對有著極高的水平,他之前還以為林辰不甚懂棋,至今也仍沒看出林辰最先的那兩步落子有什麽深意,但此刻看來,卻分明是自己的棋力並不足以洞察他的布置。
在淨塵的眼中,此時黑棋的行法,簡直是劍走偏鋒,雜亂無章,與師父走的光明正大之棋風截然不同,純粹靠的推演到極致的心算,隻要一步落錯,便是便是墮落深淵滿盤皆輸結局,而令人震驚的是,由始至終,黑子都沒有落錯一步,一直以那般冰冷,強硬的姿態和氣勢吞噬著白子,寸土不讓爭奪著中盤的地盤,就算被滅了也絲毫不可惜,很快便重整士氣卷土重來,仿佛一切都早在預料掌握之中。那沒有任何遺漏的算計,簡直可怕到極點也無情到極點,隱藏在飄渺的棋道背後,鋒芒偶現便讓人驚心動魄,無法想象。默默看著林辰愈見蒼白的麵容,受到那股可怕的集中力感染,淨塵身子微僵,甚至有種錯覺,仿佛這位施主此刻想著的不是棋意,而是那冷漠的天意。
比起淨塵,燃苦大師這個局中人自有更深一層的體會,老僧微微皺眉,這年輕人的棋風桀驁不馴,那一枚枚反耀著漂亮光澤的黑子,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一塊塊天不崩地難裂的磐石塊壘,沉重之極,讓人難以承受,隻是此時勝負漸見分曉,黑棋因過多的損失,敗跡已顯,就是這年輕人心算再如何強大,也是回天乏力。
燃苦大師輕輕咳嗽幾聲,心中忽有些感慨,既震驚於這年輕人的心算之強大,也對他這等年紀便有如此棋力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須知對弈之道,絕對不是單純的計算那般簡單,至高深處更是智慧、意誌、經驗等象征,棋局再如何精妙,終究是死的,而人卻是活的,活著,就代表著無窮的變數和可能,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結果如何。
燃苦大師一生修佛,清淨無為,所以觀月而頓悟佛理,落子而明心見性,他與人對弈無數,平生以來隻遇到過兩個人能與他棋逢敵手,隻不知,今日會不會又多一個人?
他默默看著對麵安坐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心頭忽而有些許期待。
林辰並沒有注意到對麵老人複雜的目光,他右手在風中微微顫抖,食指和中指之間拈著一枚黑色棋子,看著麵前棋子密布的棋盤,凝神深思,卻竟是怎樣也落不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在林辰眼中,此時所見的並不單單隻是一局棋那般簡單,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此刻所麵對的,不是棋局,而是一個世界。
一個光明的世界。
一個燃苦大師以無上佛息所構成的妙境。
一個擁有著自己絕對的規則,他無法擺脫當中束縛的光明意境。
他正麵對著這位老人的意境,就像一顆孤伶伶的黑色棋子,麵對著滿盤的白子,隨時都會被光明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