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十八章 乞活(上)

第二日,陸遙照舊淩晨便至郎中令府等候,依然未得入府,晚間便被打發回去。

陸遙連著兩日吃閉門羹,自丁渺以下諸人俱都不忿。陸遙一一安撫他們,倒花了好大的氣力。眼下的局麵,他心裏自是明白不過:越石公新任平北大將軍,已是聲望極隆、風頭極勁的地方強藩,而自己在某種程度可視為越石公的代表。周良這廝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於折辱並州使者?這番為難,說不定正遂了新蔡王的心意,非周良一人無禮也。

第三日,陸遙依舊在外等候。那看門人似乎是下了狠心,硬是不替陸遙通報。陸遙也不與他多說,自顧候著。他養氣功夫既佳,體力又很強盛,隻將這當作每日裏站樁練功了。

快到晌午時分,陽光有些猛烈,陸遙貼著牆角的陰涼站著,半閉著眼假寐。正在神思飄逸的當口,忽聽有人驚喜地道:“那邊站著的,莫非是陸道明麽?”

這聲音煞是耳熟,陸遙抬眼去看,隻見不遠處一名精悍武官甩鐙下馬,大步前來,正是昔日並州軍的同僚,曾經率將士護送竟陵縣主的校尉李惲。

李惲幾步就到了陸遙身前,攀住他的肩膀狠狠搖晃了幾下:“哈哈,哈哈,道明,果真是你!”

陸遙笑著施禮道:“李校尉,好久不見。”李惲待人誠摯,又確有行軍用兵的才能,昔日同在司馬騰麾下時,兩人便有些交情。更何況數月前伏牛寨後的無名小河畔,李惲率領銳卒及時趕到,救過陸遙的性命,陸遙對他自然頗有好感。

李惲笑道:“道明,伏牛寨別後,一晃半載不見,我可時常想起你……曾聽往來鄴城的旅人說起,晉陽大戰時有一勇將名喚陸遙的,單騎突入匈奴大軍斬殺冠軍大將軍喬晞……又聽說,這陸遙智計百出,一把火燒了匈奴數萬人馬!哈哈!哈哈!好威風!好煞氣!”

陸遙委實不曾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傳到了並州以外。李惲一迭連聲的稱讚反而令他有幾分尷尬,連連擺手道:“李校尉,村婦愚夫們以訛傳訛,哪裏信得?隻不過僥幸打了幾個勝仗而已,乃劉刺史用兵得當之故……”

李惲猛地拍拍陸遙的肩膀:“道明何必這般韜晦?咱們並州的老兄弟打敗了匈奴狗子,揚名天下,我李惲實在是高興!”

看得出來,李惲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歡喜,他大聲呼喝著誇讚,嗓門又大,使得郎中令府門前許多人都注視過來。陸遙更覺得狼狽,連聲遜謝不已。

又說了幾句,李惲退後半步,端詳著陸遙的衣著,突然狐疑道:“你這一身打扮,很是紮眼啊,難道你改去舞文弄墨了?”

與李惲同來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武官。此人身高不滿四尺,體魄卻很雄健,雙肩尤其寬闊有力,顯然也是一員沙場悍將。他笑著打岔道:“將軍,此處非是閑談之所,兩位不妨找一家酒肆,坐下慢慢說。”

李惲一拍額頭道:“是是,老薄說的對。我疏忽了,道明且隨我來!”

陸遙望了望郎中令府,猶豫道:“李校尉,我今日卻是要請見周令……”

“周良這廝,見他作甚?”李惲冷哼一聲:“道明,李某因為前次護送縣主之功,已晉任揚武將軍,在新蔡王身前頗能說得上話……你有什麽事,我替你辦,包管妥帖,豈不勝過找那殺才十倍!來來來!”

在原司馬騰麾下並州諸將校中,李惲的性格最數內斂深沉;何況他官位較之聶玄、陳永等並州大將較低,因而平時言語不多,很是低調。但今番見麵,李惲的談吐言語卻顯得張揚了不少。顯然,前次護送竟陵縣主回返洛陽,使他頗得了不少好處,如今無論地位還是實權,都非複吳下阿蒙了。

李惲不由分說,拉著陸遙便走。感覺像是當街劫持一般。

三人腳程都快,眨眼工夫就到了城南一家酒樓落座,叫了些蒸餅,又喚取酒來飲。

李惲先介紹了同行的中年軍官:“道明,這是我的副手薄盛。乞活軍五校尉之一。”

“乞活軍?”陸遙奇道:“這是朝廷新設的軍號麽?”

“新蔡王東下鄴城一來,並州官吏、軍民二萬餘戶隨之逃難,就食於魏郡、廣平、陽平這三魏之地,自稱‘乞活’,取亂世之中掙紮求活之意。其後新蔡王揀選其中精壯者從軍,以田禋、赦亭等五校尉分領,統歸於李惲將軍麾下,號曰乞活軍。”那名叫薄盛的中年軍官答道。

他談吐頗顯文雅,口音卻有些古怪,似乎咬字不是很準。陸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李惲哈哈笑道:“道明,薄校尉乃烏桓後代,自從魏武帝時就世代效力朝廷的。當年在並州時就是軍中勇士,怎奈時運乖騫,始終屈沉下僚。故而道明不識。”

“原來是將門世家。六郡烏桓百年來號為天下名騎,陸某敬仰已久了。”陸遙拱手示意,客氣地道,隨即又笑道:“昔日並州精銳,如今盡在李將軍之手。可稱人得其位、位得其人。”

薄盛這種漢化胡人,有時比一般的漢人更注重禮法。聽得陸遙稱讚,他拱手還禮,雖是武人,舉動絲毫不顯粗陋,反倒有種豪邁的氣概。能在數萬並州流亡軍民中脫穎而出的,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陸遙的小小恭維,也使得李惲頗有幾分自得。他為陸遙斟了一碗酒:“莫要學文人酸腐作態,道明且說說別後情形如何。”

陸遙自沒什麽好隱瞞,便將這數月來的經曆一一講來。

當他細述自己投入越石公麾下,衝鋒陷陣、擊退匈奴偏師的經過時,李惲端起酒碗,連幹了三大碗。他揮手一抹酒水淋漓的胡須,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輩武人,正該如此!”待到說到越石公臨危不懼,一曲胡笳震懾萬軍,李惲更是連連讚歎,拍案不止。

感慨了許久,李惲與薄盛對視一眼,歎道:“若新蔡王殿下有劉刺史的三分勇略,當日也不至於……唉……”

但凡是昔日並州軍的袍澤弟兄,恐怕都對司馬騰當日的昏庸舉措失望。此番李惲與陸遙舊友相會,聊不到幾句,果然又轉到這上頭來。

陸遙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如今他已非新蔡王的部下,又是受越石公所命前來拜謁新蔡王的使者,對此實在不好多所置喙。

倒是薄盛怕是多喝了幾杯,臉色通紅地道:“陸將軍得用於越石公,是以錐處囊中也,久必脫穎而出,誠乃幸事。我等當時畏懼匈奴侵逼才隨新蔡王來到鄴城。現在想來,委實後悔!”

這話連李惲都覺得有些唐突,於是舉碗道:“喝酒喝酒!”

當下三人邊喝邊談。陸遙自來量淺,唯沾唇而已;李惲、薄盛二人都好飲,酒到杯幹,情緒愈發熱烈。陸遙又說起自己得越石公青眼舉為秀才,有受命為平北司馬,李、薄二人俱都是豔羨不已。畢竟對於純粹的武人來說,如李惲這樣一個雜號將軍就到了盡頭,除非轉為文職,仕途才踏上新的起點,此後州郡台閣無所不可了。

又攀談了片刻,陸遙便說到自己受命拜見新蔡王,想請新蔡王看在趙魏互為唇齒的份上以軍資援助晉陽。李惲打出個酒嗝,重重歎了口氣:“此事……咳咳……我看越石公未免有失計較。道明啊,你莫要抱什麽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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