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今日他奉上的第三件作品了。前兩瓶的競價不高不低,當然,其餘人也不過如此,隻權當熱身,關鍵是這最後一件。
三個雪陵老頭驗過,均一一點頭:“果香清新脫俗,然而加入紫檀木及肉桂,頓時令果香增添無限趣味。”
乾家老頭更讚道:“此香貴在將花香與果香完美結合,既有甜鬱,又有芬芳,令人心情愉悅。”
因為評判的是丁家人,丁家老頭便隻捋著胡子,含笑不語。
香瓶傳至英秋冉手中,他隻會點頭,說:“好。”
甘露萱的纖指拈起小瓶,姿態優美得如同蝴蝶在花叢中跳舞,令人隻顧著留心那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卻忘了那品頗受讚譽的香。
“不錯,”她輕輕一嗅,如仙鶴飲水:“比方才那品‘獨步香徑’多了不少趣味。”
方才進香的藍效昕便露出幾分忿忿不平,卻被助手拉了下衣袖,兀自忍下。
“但不知,此香要如何作用?”
丁易之略抬了抬眸,頓時麵生紅雲,惶恐低下,腰更彎了彎,連語氣都有些發顫:“可做印篆之香,然需用模子壓印成花樣或字型,稍費時日,也可用作帷香,衣香。若是夫人使用,易之還有一法……”
甘露萱已然興致缺缺:“若用於帷香,鵝梨帳中香已是無有能及,以至於本是極有才學的毋綸國方肅僅在第二輪便敗北而歸。至於衣香……”
她淡淡一笑,嫵媚中透著不屑,竟是格外殘酷:“並非說得好聽便用得愜意,總是要適合自己,貼服自己,否則豈非不是人壓著香,而是香壓了人?”
丁易之已是冷汗淋漓:“若是夫人,任何香也抵不過夫人風華之萬一……”
洛雯兒有些看明白了,此前種種,甘露萱不做任何置評,看起來仿佛是專門擺在評判席上的花瓶,而如今,她的作用終於開始體現。雖無一字專業用語,卻是字字誅心,專門打擊選手的自信,且看初時一句,便捎帶再次鄙視了藍效昕,堪稱毒舌。
她不禁捏緊了袖口,不知輪到自己,甘露萱又要發出怎樣的高見。
“當然,總歸是我一家之言。此香是優是劣,還要看大家的意思。”甘露萱丟下一句,便肅了臉色,不發一言。
此刻,天師方江瀚依舊在沉睡,真難為他那麽胖的身子,隻靠著椅背,枕著荷葉托首,倒也能睡得香甜,叫人不忍打擾。可是五位評委皆已發表看法,若是單單漏了他,總歸不敬。
三個雪陵老頭互遞了眼色,將香瓶置於他的鼻端……
方江瀚眉心一抖,一個激靈醒過來,怒瞪乾家老頭,然後才見了那小瓶,方想起大賽一事。
“此香甚佳,提神醒腦,唯它不可。”
堪稱語意雙關,讓人忍俊不禁。
香瓶方落回到丁易之手上,鑼聲一響,便開始有人競價了。
第一個出價的自是雪陵人,夾在競價中抬價的也多是雪陵人。
自是要為本國人掙麵子。
丁易之看了穆蓮生一眼……雪陵雖然靠製香聚積了不少財富,然而相較於無涯,遜色得不僅是一星半點兒。稍後那女人若是呈上香品,且不管是個什麽玩意,定是能落得個高價,直叫人好不甘心。
可因為身後之人的事,他怕是得罪了穆蓮生,以至於無論自己怎樣跟他遞眼色,他都不屑一顧,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倒也是,許多人都認定穆蓮生對這屆的“香王”已是勝券在握,此次大賽也不過是為他抬高身價更是為穆家聚斂財富的一個途徑罷了。
他有些憤憤,卻無法,隻能狠瞪一眼洛雯兒,以瀉怒火。
“……製作香的訣竅,貴在選料純精,焚燒這樣的香,香氣遠溢而餘味無窮。”乾邈遠淡然斂袖:“所以,學生此番刪繁就簡,隻用石榴柚子為頭香,木蘭、蓮花、牡丹為中韻,尾香則是琥珀、麝香與桃花心木。清淡寧靜,隻求意境,不慕奢華。故名,遺世人獨立。”
穆家老頭點頭:“萬法歸一。有時,簡單的,才能更見精妙。”
丁家老頭有些不樂意,此舉明顯是衝著丁易之來的,可是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讚道:“穆先生說得是,牡丹雖是鮮豔,卻無味,茉莉雖是小巧,卻是人間第一香。這品‘遺世人獨立’當是領悟了調香的精髓。”
他說的是香,而非人,用心可見一斑。
乾家老頭自是對自家的弟子不置可否。
英秋冉說“好”,方江瀚重新入眠以備新一輪的驚嚇,唯甘露萱開了口。
“方才丁先生說的牡丹乃是鮮豔之花,既是‘遺世人獨立’,自是心懷淡薄,又怎會用這樣奢靡的花香?”
丁家老頭立即眯起了眼,他方才特意以牡丹為例,就是想引起甘露萱的注意,這個毒舌女人果真不負他望。
乾邈遠腦門當即沁出汗珠:“這是說美人很美,國色天香。”
“既是如此,乾公子便是其心可誅!你這裏還用了一味麝香,我想此物對女人有何作用,乾公子不會不知吧?”
“這……”乾邈遠頓時語塞。
“甘夫人此言差矣,”乾家老頭急忙開口:“此香既然說的是‘佳人’,自是要給男子使用,正所謂‘才子配佳人’……”
“既是‘配佳人’,自是要接觸佳人,難道佳人就不會受麝香所害嗎?”
甘露萱嗓音嬌嬌,然而此番斥責,竟如一把華麗精美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剖開綢緞。
乾家老頭當即被噎住。
這個甘露萱,自打這兩年成了鬥香大會的評判,簡直就是胡攪蠻纏,處處和人作對,否則前年,乾家也不至於因了她的一句而敗給穆家,此番竟是要重蹈覆轍嗎?難道是穆家給了她什麽好處?
這般一想,便不由得睇向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穆家老頭。
時間到,鑼聲響,競拍開始。
“遺世人獨立”明顯沒有“薰風南來”的價錢高,甚至還較“獨步香徑”差了五萬兩銀子,最後還是乾家人所得,可謂失盡顏麵。
乾邈遠立在那,眼睛隻看著白石地麵,魂魄仿佛已被抽走。
洛雯兒看著他,不覺充滿同情,這種狀態,要如何繼續比賽。不禁警告自己,到時甘露萱無論說什麽,她都隻當聽不見。那個女人,就如同她耀眼的裝扮,細長柔軟的腰一般,絕對是毒蛇的化身!
“……香,如今亦非貴族專用,平民百姓亦可用其怡情養性,養身健體。隻有每個人深深體味到了香的妙處,自可將此業發揚光大,萬古流傳。”
段玉舟這番開場白恰恰合了三個雪陵老頭的心思,頓時目光為之一亮,然而亦頓添警醒。
這個年輕人,竟是能夠契住要害,不簡單啊。
“因此,晚生特調了一味日常所用之香。今歲乃甲子之年,按五運六氣之理推算,是年為土運太過之年,少陰君火司天,陽明燥金在泉。而從利於人體身心運化的角度看,則宜用沉香主之,即沉香為君,少用燥氣較大的檀香,再輔以片腦、大黃、丁香、菖蒲等以調和香料之性,從而達到合與天地而益與人。”
三個老頭檢驗一番,紛紛點頭,卻不予置評。
洛雯兒暗歎段玉舟深藏不露,而且學問精深。
當時她也曾試著研究過五運六氣、五行生克、天幹地支,卻是因為知之甚少,差點弄得自己七勞八傷,隻能放棄。
此刻,她滿懷敬佩的睇向段玉舟,卻見他正保持行禮之姿等待評判席的裁斷,沒有看她一眼。
大概是在怪她騙了他吧?
可是,她又能怎樣呢?她不聰明,始終無法麵麵俱到,兩全其美。如此,也算拒絕吧,不是讓人很尷尬的拒絕,但願,他會懂。
這瓶“四季同春”終於落到了甘露萱的手上,看著她眯起美眸,如蛇準備向獵物出擊般打量那瓶香,洛雯兒不禁替段玉舟捏了把汗。
“若是給普通人用,不錯,可也正是因了普通,所以不夠高貴,怕是難得雅人青睞。”
可以說,這是甘露萱自今日開場以來說得最“溫柔”的評語了。
“既是為所有人製的香,不妨請他們去評判吧。”
她將香瓶丟給段玉舟,順丟了個媚眼過去,直瞅得藍效昕、丁易之與乾邈遠拿發綠的目光盯住段玉舟。
洛雯兒開始替段玉舟感到榮幸了,可是段玉舟卻是轉了目光,對她望了一眼。
如同引領一般,甘露萱也看了過來,微揚起弧線精巧的下巴,以柔若無骨歪在案邊的姿態居高臨下的對著站立的她。
今日,賽場四圍再次置了冰牆,清涼宜人,而此刻,她卻覺得寒氣刺骨,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段玉舟,你是想報複我嗎?
她不敢說甘露萱是因為女人的那點小心思而放過了段玉舟,因為段玉舟的確出色。
可是她也不能說甘露萱沒有動用小心思。
身為女人,身為如甘露萱一般的受盡世人仰視豔羨的女人,又怎會容忍一雙不曾關注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