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陰沉著一張臉回到大房,大使女畫眉照著往日的習慣,奉上一盞沉香飲。她嘴角方揚起,纖纖十指或勾或翹如蘭花,正待說句什麽討巧的話,不想宋夫人一眼瞥見沉香飲,登時就想到了方才衛鄭音信裏提到沈藏鋒之母蘇夫人刻意當眾將腕上沉香木珠串送給了知本堂的衛令月,一股怒火打從心底衝起,猛然抬手打翻了銀盞!
銀盞倒飛而出,哐啷啷的摔到地上,畫眉猝不及防,亦被澆了一身。好在天正熱,這盞沉香飲是在井裏才湃過的,除了濕了衣裳,倒也無妨。
然而她詫異抬頭卻見宋夫人臉色鐵青,目中幾欲噴火——雖然不知道錯在何處,但畫眉還是一個激靈!雙腿一軟,跪倒請罪:“夫人饒恕!”
“往後這樣酸嘰嘰的東西都不許拿過來!”宋夫人打翻了銀盞,兀自怒氣難平,狠狠一拍幾案,喝道,“看到就惹人厭!都給我記好了!”
“是!”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起怯生生的答了,都有些不知所措——前朝傳下來的五香飲中,以沉香飲為最佳,鳳州衛氏這樣的門第,又是當家的大夫人,當然沒有用次一等的道理。
這沉香飲宋夫人是從小喝起,到了衛家這麽多年也沒改過口,盛夏時烏梅湯都不用的。這會忽然惱起了沉香飲來……連施嬤嬤都覺得十分驚訝。
但隻看宋夫人的臉色就曉得她這會正在氣頭上,這個話也不好問。施嬤嬤心念電轉,便試探著提起宋夫人最關心的:“夫人,方才老夫人說五公子身邊的人須得敲打敲打,夫人看,這件事……”
果然宋夫人聽到與子女有關之事,到底振作了些精神,暫時把為女兒愁煩的心緒壓下,開口道:“老夫人既然吩咐了,自不能輕忽。你親自去一回流華院,叫管氏多上點兒心!那幾個使女若是不中用,就打發了再換一批!”
施嬤嬤答應著去了,宋夫人按了按額角,跟著又吩咐:“把那孽障給我叫來!”
“孽障”兩個字,聽著那愛恨交加的語氣,不用問也知道是指誰了。
畫堂依言而去,不久後,帶著衛長嬴過來。
母女倆一個照麵,宋夫人還沒虎好臉,經宋在水指點,早就謀定了應對之策的衛長嬴已經先聲奪人,一把撲進她懷裏“驚慌失措”的哭訴起來:“母親看看我這臉兒,方才賀姑姑看著哭了好半晌,道是要曬黑了——這可怎麽辦?”
宋夫人頓時把要罵她的事情忘記到腦後,忙不迭的溫柔安慰:“莫怕莫怕,隻曬了一日,不會就這麽黑了的。回頭叫施嬤嬤給你配副藥膏抹了,再在屋子裏躲上兩日就好了。”
又托了她麵頰朝光亮處仔細端詳,果然見女兒原本新雪般的肌膚泛著淡淡的赤色,顯然是方才正午時候烈日底下生生的曬傷了。
宋夫人心裏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但想女兒如今已經害怕了,再說她可別把她嚇著了,隻得把責備她的話都咽了下去,輕聲慢語的哄了又哄,待見女兒神色漸漸鎮定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拿帕子替衛長嬴擦了擦臉,哄她在身邊坐下,宋夫人看了眼四周:“都先出去。”
畫堂等人屈膝行了個禮,拉起還不知所措跪在地上的畫眉,悄無聲息的退下。
衛長嬴見這情景,心裏一個咯噔,暗道:“完了完了,母親今兒個怎的這麽精明?難道是覷出我之前是裝的了?這是要把人打發了來訓斥我麽?”
不想屋裏就剩了母女兩個,宋夫人定定的看了女兒半晌,卻深深的歎了口氣:“如今已是五月末,你的婚期說是來年,但正日子是四月初九,沈藏鋒定然要提前接親,最晚不過三月底,你就要離開鳳州。”
見女兒的臉色從疑惑轉成悻悻,宋夫人心情越發的複雜,繼續道,“這麽算起來,其實你在娘家的日子也就是十個月不到了。”
“左右隻有十個月。”衛長嬴轉了轉眼珠,討好的拉起她手臂,撒嬌道,“照著賀姑姑說的,我該學的有女紅、琴棋書畫、烹飪……這許多事情,十個月哪裏夠學?我看,索性都不要學了嘛!”
宋夫人本來最愛看女兒愛嬌的模樣,從來禁不住女兒三兩句軟話的。尤其今日衛長嬴曬傷了臉,宋夫人心疼得緊,這會衛長嬴提什麽她都很難拒絕。然而這次想了想衛鄭音信中所言之事,到底硬起心腸,沉下臉來,道:“不行!”
衛長嬴呻吟一聲,往她懷裏一撲,耍賴道:“我笨,都學不會!”
“學不會也要學!”宋夫人用力把她拉起來,掐著她耳朵,喝道,“你不要在我這兒歪纏了,我是什麽都由著你——你以為我高興為難你是不是?方才你二姑姑寫了信回來,你那學好武藝打服夫君的‘好主意’,已經被你二叔一家子傳到了你那未來婆婆耳朵裏!上個月你那婆婆生辰,當著你二姑姑的麵,就把你敲打了!你還要不學好,你說你往後到底要怎麽辦?!”
宋夫人越說越傷心,眼眶都紅了,哽咽著道,“若是依著我,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你愛怎麽過,隻要你高興,我又何必拘束你?可女孩子總歸要嫁人的,到了沈家,你又不是蘇夫人生的,那沈藏鋒才是她的親生骨肉呢!誰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誰心疼,不說親生子了,換作了長風,你會喜歡他將來的妻子,還沒過門就想著要打他了嗎?”
衛長嬴聽說自己的盤算已經被婆婆知曉,也不禁一呆,想了想才試探著道:“這……母親也不必傷心,我想即使二叔在這府裏埋了眼線,把我偶爾說的話傳到沈家去。但總歸是無憑無據的。何況當年因為過繼的事情,祖母不喜二叔,這一點帝都那邊不是許多人家都曉得嗎?沈家未必也不知道嗎?咱們何必承認?請二姑姑告訴蘇夫人,就說是二叔不忿祖母,故意造謠生事,不就是了?祖母可是德高望重,祖母說的話,不比二叔家胡說八道的可信?咱們還要問二叔個不孝忤逆之罪呢!”
宋夫人聽她略作思索就想出來對策,既欣慰這女兒雖然一門心思的打著將來打服夫婿的荒謬主意,然而也不是隻會動手不會動腦的;又惱她這些歪主意打小多半用來對付自己,瞪了她一眼,才道:“那麽你總歸是要過門的,過門之後,你婆婆問你在家裏都學些什麽,你怎麽告訴她?”
“隨便說兩件不成麽……”衛長嬴聞言,露出一絲尷尬,道,“就說兩件不打緊的。”
“那麽你有什麽不打緊的手藝能拿得出手?”宋夫人冷笑著道,“到時候一無是處,你叫蘇夫人怎麽相信你會是個賢惠的媳婦?”
衛長嬴凝神片刻,正色道:“做不到賢惠,我可以做到賢德——女子無才便是德……啊喲!”
宋夫人氣憤難平,拎著她耳朵揪了半晌才撒手,恨恨的道:“你氣死我算了!”
“母親!你說你說,我聽著呢!”衛長嬴見勢不妙,忙討好的抱住她手臂,宋夫人連甩兩下都沒能甩開她,隻得心灰意冷的任她抱著,歎道:“你淨敷衍我?若隻是為了對付我,你用得著敷衍?你就是成日裏不學無術遊手好閑,你是我生的,我再氣再恨,但凡還有一口氣在,總歸不能委屈了你!可你如今要敷衍的,是我嗎?”
“可現下就十個月了,我就是從今兒個起,不眠不休的學,又能學點什麽?”衛長嬴找著借口,在她身邊蹭著撒嬌道,“依我說還不如繼續學著武呢!到底蘇夫人大家閨秀,料想她為難我,也不至於公然叫了一群人來打我罷?她若是為難我,回頭我就去揍沈藏鋒!母親不是說誰生得誰心疼嗎?沈藏鋒是她的親生骨肉,看到沈藏鋒挨打,蘇夫人豈不是心疼?為了沈藏鋒好過,我想她就不為難我了……”
……宋夫人暗吐一口血,忍無可忍的抬手一個栗子敲在衛長嬴頭上,恨道:“你當蘇夫人是個傻子?別說人家是你婆婆,單這一重身份足以壓得你這輩子都跳不出她手掌心了!這蘇秀曼城府深沉為人精明,又是在沈家經營多年,你玩得過她?你少在這裏做夢了!”
衛長嬴捂著頭,委屈道:“我瞧母親不高興,說笑幾句逗一逗母親麽!”
宋夫人聽她這麽說,心頭又是一軟,頓時放緩了語氣,道:“隻要你好好的學點正經事,我就能笑口常開了——你不要以為辰光短,能學一點是一點!總歸是個誠意!”
見女兒還想說什麽,宋夫人一來有些心力交悴,二來惟恐女兒再撒嬌下去,自己又要和之前一樣順著她,索性把臉一沉,怒喝道:“總而言之!如今你還在我手裏,我說什麽就是什麽!快點去!今兒個晚上就給我把打絡子學起來,明兒個起讓賀氏教你針線——你敢不學,我明兒個就把江錚逐出府去!叫他連鳳州也待不了!”
江錚正是教授衛長嬴武藝的那位江伯,其父是鳳州一家鏢局的鏢師,早年受雇為衛家送過幾回東西,因此與衛家一位總管相識。後來一次行鏢中為保護貨物,被盜匪砍去雙腿,生生拖死於途,貨物也為盜匪所擄。
江錚不但喪父,還要承擔鏢局賠償客人所托之鏢的三成,因此欠下債務,被鏢局日日催逼,無奈之下,他尋到了認識的那位衛家總管。衛家那總管知道江家祖傳的武藝頗為不弱,江錚之父之所以含恨而死,無非是敵眾我寡,力戰而竭乃敗,即使如此,也斬殺數十盜匪,可見其悍勇。是以為江錚歸還債務後,就要他加入衛家為侍衛,償還衛家之恩。
雖然那總管此舉有些趁人之危,但衛家桑梓鳳州,對衛家在鳳州的聲望還是十分重視的,給予下人、侍衛的待遇都不錯。江錚幹滿了與那總管約定的年數,卻也不想走了。
就這樣,從江錚成了江伯。
衛長嬴受這江伯教導多年,雖然因為身份不曾正式拜師,卻也情同師徒,聽說宋夫人要趕江錚走,頓時急了——她是知道自己這母親的,宋夫人便是指天發誓要把子女怎麽樣怎麽樣了,衛長嬴也不怕,但宋夫人對別人可是半點都不會手軟。
既然宋夫人說要叫江錚在鳳州待不了,那到時候江錚肯定待不了!
衛長嬴還要糾纏——宋夫人已經果斷的叫進人:“把她給我趕回銜霜庭!今兒個晚上不打好十……五……不打好三條絡子,明兒個就叫江錚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