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深得祖父祖母歡心,這上房又天天來請安,自幼滿庭院嬉戲,最熟悉不過。她選的這處院牆翻進去恰好是一株木蘭花樹的所在,此刻早已過了木蘭花盛開的時節,然而高大的木蘭樹枝繁葉茂,迎著驕陽欣然舒展的葉麵似能隨時滴下油脂。這葳蕤的樹冠亭亭如蓋,遮得樹下一片蔭涼。
她落地後,踩著柔軟的草地輕巧一轉,就躲到了樹後,四下裏一望——這木蘭樹是靠著牆種的,外頭另有一叢的迎春花,這會花當然也謝了,和木蘭樹一樣鬱鬱蔥蔥的蓬鬆著擋住了樹下情形。
所以她藏身的地方向來無人來的,略加小心就不會被院子裏的人發現。
隻是想靠近屋子就不容易了……衛長嬴迅速盤算著附近可以利用的花木,不想這時候,迎春花叢外,卻遠遠傳來一聲有點僵硬的招呼:“閥主,婢子去請紀大夫來?”
咦?
因為擔心祖母盛怒之下也激怒了祖父,從而吃虧,想著留下來一探究竟的衛長嬴忽然覺得……
她移動腳步,快速跑到花叢邊往外一看——果然,衛煥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撐著後腰,衣冠不整、狼狽不堪、甚至於有點搖搖欲墜的出了門,他才出門,後頭立刻傳出宋老夫人的怒喝:“請什麽大夫!一點淤傷,拿盒藥膏來揉兩下不就成了?!”
又罵,“自己受點兒小傷,就惦記著想請大夫!嫡親孫女兒被算計一輩子的大事,居然倒想息事寧人!我呸!真當我死了!管不得你?!你還想請大夫!我告訴你,不把我交代的事兒做好,你就是痛死了也休想吃一口藥!”
大魏僅有的六位上柱國之一、當今天子欽封常山公、衛氏閥主——衛家上下心目中威嚴無比、不敢輕易親近的衛煥衛仲熠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乖乖兒站在回廊上聽著。
隔著花樹,衛長嬴看不到這祖父神色,可也能想象到衛煥的沮喪與無奈。
“這……這才是禦夫之道啊!”少女衛長嬴對祖父的同情不到瞬息之間就化成了對祖母的欽佩羨慕,她惟恐自己過於激動被發現,忙躲到角落裏去,咬著自己白生生的拳頭,堵住偷笑聲,“我就說麽,夫婿不聽話,一味賢德有什麽用兒?人家不罵你多事,直接不睬你,倒顯得自己羅嗦了!向來乖巧懂事都是打出來的,古人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兒子能打乖,夫婿為什麽不可以?看祖母今兒個這樣威風,祖父被又打又罵話都不敢高聲回一句……這才是真正的當家主母啊!”
衛長嬴有點理解為什麽祖母並不像母親那樣堅決的反對自己習武了。
“隻是祖父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祖母要打他卻是容易。”衛長嬴心潮澎湃之後,冷靜下來又擔憂了,“但那沈藏鋒,自小到大都聽說他武藝武略俱過人,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他打到今兒個祖父這樣?”
她托著腮思索半晌,決定,“不管那麽多了,聽江伯說了那許多故事,便是正麵交鋒不是他對手,背後下陰手——我就不信玩不過他!”
衛長嬴捏著手指,煞氣流露,定下了往後參考今兒個宋老夫人打罵之下衛煥的乖巧來調教夫婿的目標。這才躡手躡腳的原路出了院子,去尋江錚繼續刻苦努力了。
屋子裏,把衛煥吼到書房去收拾傷勢,宋老夫人重又恢複了安然之色,叫進陳如瓶等人,吩咐道:“把東西都收拾下。”
方才聽著動靜大,這會屋子裏也亂。單是大大小小的細瓷就摔了五六件,碎片濺得滿地都是。下首一張紫檀木榻還歪了位置,陳如瓶眼皮一撩,對比方才衛煥出去時受傷的位置,一想就知道怕是宋老夫人急了,把衛煥推得撞到那榻上——這木榻極為沉重,即使是健仆,沒兩個人都移不動,可見衛煥那一下撞得之重。
然而宋老夫人還在氣頭上,臉上半點都不見心疼,吩咐了下人,就著陳如瓶伸過來的手起了身,進了內室。
陳如瓶扶宋老夫人在內室靠窗的榻上坐了,轉身去掩了門,就小聲勸道:“閥主一把年紀了,老夫人下回下手還是輕點罷?”
“你不知道。”陳如瓶是老夫人的陪嫁,從一個豆蔻之年的小使女伺候到現在,風風雨雨幾十年,場麵上守著規矩不敢逾越半步,私下裏倒是隨意得多,宋老夫人聽了她的勸沒有動怒,卻搖著頭,“鄭鴻多病,盛年無能,長風這一輩都還小,如今瑞羽堂在帝都那邊隻能讓衛盛儀那豎子撐著場麵。所以長風羽翼豐滿之前,我也不能動那豎子!這一點,衛盛儀清楚得很!若鄭鴻好好兒的,借他十個膽子,敢算計長嬴?我不端出不肯罷休的態度來,哪裏能震懾得住二房?”
陳如瓶柔聲道:“五公子如今已然束發,開過年來已經可以邊讀書邊在衙門裏跟著閥主、三老爺學理事了,如此曆練數年,自可以謀取正經實職。這日子掐著就到,衛盛儀又能有恃無恐多久?老夫人為了他與閥主這樣慪氣,實在不值得的。”
宋老夫人歎了口氣,道:“哪裏這麽簡單?仲熠是不能離開鳳州的,盛年是個撐不起場麵的人,放他獨自離了鳳州眼前都不能放心,更不要指望他能照拂侄兒了。衛盛儀不可信,所以長風不調教到及冠之後,有了幾分自保之力,我怎麽放心他去帝都?”
“姑夫人如今也在帝都呢!”陳如瓶將反扣在漆盤裏的五瓣葵花貼金箔瓷秘色碗倒過來,提起銀壺斟了碗烏梅飲,熟練的開了櫃子,取出去年夏日醃的梅子,拿銀匙舀了幾個放進烏梅飲裏,又加了勺蜂蜜,雙手放到宋老夫人跟前,道,“嫡親姑母姑父在,總歸會對五公子留意著的,再說,大小姐明年不就也要嫁到帝都去了?”
她說的姑夫人自是指宋老夫人的親生女兒衛鄭音。
宋老夫人端起烏梅飲呷了一口,沉聲道:“鄭音和長嬴到底是婦人,哪裏照顧得過來太多?鄭鴻就這麽一個嫡子,如今長風都十五了,鄭鴻身子還是不見多少起色……恐怕大房的子女緣分就長嬴、長風姐弟兩,你說我怎麽敢拿長風冒險?”
“老夫人這是要敲打二老爺麽?”陳如瓶沉吟,“當真要把二公子、三公子叫回來?”
“這個自然。”宋老夫人端起瓷碗,眼中閃過寒光,嘿然道,“若不是長婉已經出閣,二房也就這麽兩個嫡子,有多少嫡出子女,統統都給我乖乖兒回來鳳州待著!我的長嬴、長風好好的,我也不和一班晚輩計較什麽。若長嬴和長風不好,二房……就給我等著斷子絕孫罷!”
說著,重重將瓷碗摜在海棠式小香幾上,濺出的烏梅飲立刻濡.濕了老夫人的袖子——陳如瓶忙近前來,拿帕子替老夫人擦拭著,輕聲慢語的勸道:“老夫人要召回二公子、三公子,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嫡親祖母要孫兒到跟前伺候,那是給二房體麵!二公子和三公子回來鳳州,想怎麽樣,都是老夫人一句話兒。區區一個二房,哪裏值得老夫人動氣?老夫人可也太抬舉他們了。”
宋老夫人抬手讓她擦拭,沒接這個話,倒問:“方才院子裏好像有人來過,是長嬴還是長風?”
除了這兩個被寵大的嫡孫外,方才那樣的情形,也沒有旁的人敢不識趣的停留了。
陳如瓶有點尷尬道:“是大小姐,仿佛有事要尋老夫人呢。婢子攔了,奈何大小姐賴著不肯走,婢子又怕聲音大了傳進來不好——不想老夫人還是察覺到了。”
宋老夫人道:“聽我是沒聽見,但這大熱天的,方才堂上一扇窗是虛掩的,我仿佛看到釵光劃過兩次,想著當時你在外頭,使女婆子應該沒人會亂走,不是來人就是來人身邊的使女,所以才這麽一問。”
又哂道,“這孩子,有什麽事情早點晚點不能說,偏這會子跑過來!”
雖然衛長嬴沒撞進屋,這會曉得自己大發雌威的一幕被孫女見著,宋老夫人到底有些尷尬。
陳如瓶曉得老夫人雖然語氣裏有些埋怨,卻沒有當真生這個孫女的氣,就笑著道:“說起來大小姐起初倒沒有賴下來的意思,後來不肯走,卻是聽見了些動靜,是怕老夫人吃虧呢!婢子好說歹說才把她哄離了。”
宋老夫人聞言,失笑道:“我吃什麽虧?吃虧的該是她那沒良心的祖父才對!”
“大小姐可不知道這些,老夫人向來慈祥,閥主卻是威嚴自露的,也難怪大小姐會擔心老夫人——可見大小姐到底是更向著老夫人的。”陳如瓶抿嘴笑道。
宋老夫人歎道:“她是我的嫡親孫女,能不向著我嗎?隻可惜我統共就這麽一個孫女,眼看著她長大成人,花兒朵兒一樣怎麽都愛惜不夠,卻就要嫁人了。而且還是嫁去帝都,這一嫁我還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再看到她?”
聽著她語氣裏的惆悵與擔憂,陳如瓶忙道:“老夫人這話說的,老夫人如今可是康健得緊,往後還要栽培曾孫長大成人的。想再看到大小姐有什麽難的?帝都到鳳州雖然不近,可回頭大小姐把夫婿籠絡住了,也不是沒有一起回來探望老夫人的機會。”
又道,“再者,老夫人想大小姐了,打發人送信到沈家去,蘇夫人能不給老夫人麵子?”
宋夫人微哂道:“其實這孩子出閣之後能不能見到這孩子事小,歸根到底還是她往後……往後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小姐赤子之心,又向來乖巧伶俐,不然,老夫人怎麽橫豎看大小姐最喜歡?以老夫人的眼力,能進老夫人的眼,還怕沈家的長輩不喜歡嗎?”陳如瓶寬慰道,“再說大小姐的想法未必不能歪打正著呢,那沈家公子是明沛堂裏當未來閥主栽培的人,文韜武略料想都學得,然而沈家世代駐守西涼郡,武是根本,未必就會喜歡照著閨閣楷模栽培出來的那些嫻靜嬌弱的大家小姐。倒是咱們大小姐這樣剛柔並濟、英姿颯爽的才更中他意罷?本來大小姐惟恐到了夫家會吃虧,就是擔心與沈公子說不到一起去,這才說了要打沈公子的氣話。這要是兩情相悅夫妻和睦,咱們大小姐哪兒下得了手?”
聲音又一低,“婢子說句逾越的話,就像今兒個老夫人固然有些失手,可閥主也不惱老夫人的——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總也是歡喜冤家,樂在其中!”
“但望如此罷。”宋老夫人雖然精明,可涉及到唯一的親孫女一輩子的事情上,她也是關心則亂,不敢篤定的,隻歎道,“長嬴出閣得到明年,先把正事辦了——去,擬一封信來我看,就說我近日身子不大好,尤其想念帝都的長雲、長歲這兩個孫兒,著他們即刻攜妻帶子回來侍奉榻前。記得用仲熠的名義!”
陳如瓶微微一笑:“婢子這就去。”
——二房這次真是昏了頭了,老夫人還在,也敢對大房動手腳。
也不知道是不是衛盛儀在帝都獨擋一麵多年,漸漸忘記了老夫人的手段,忘記了當年他長跪的那四天四夜是何等發自肺腑的請罪哀求,還有衛煥幫著說情,才過得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