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州城外十裏一長亭、五裏一短亭,因翊衛與宋在田、衛長風都是名門望族出身,之前雖在小竹山有過衝突,但除了衛長風與端木無憂外,在謝宴上都已揭過。一同緩轡而行,談笑風生,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座長亭,一直到第三座長亭處,顧弋然與宋在田都勒住馬,請衛家人留步。
郊送三十裏也差不多了,衛長風遂令人在長亭中設起酒席,為眾人餞行,又命帶來的家伎、樂師起舞奏樂,再以主人的身份向諸位被送別的賓客依次敬酒祝禱——如此又花了一個多時辰,名門望族的這一套依著古禮下來的郊送之禮才算完成。
而衛長嬴也戴上帷帽,從宋在水的馬車裏下來,與衛長風、衛高川一起殷殷目送眾人遠去。
見官道之上塵土漸歇,人馬都走得不見了,衛長嬴有些悵然若失的對兩個弟弟道:“咱們也回去罷。”
衛長風點一點頭,就有人將之前一直跟在後頭的空馬車趕了來,請衛長嬴登車。又有人牽來衛長風與衛高川的坐騎,服侍兩人上馬。
送行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客人的不舍,當然是緩緩而行。回去之時因為客人已經走了,自不必刻意緩轡。隻是衛長風與衛高川的坐騎雖然神駿,卻要照顧到衛長嬴乘車,是以行程隻比送行時快了一點。
……也正因為如此,來時路過的第二座長亭已然在望時,道上忽然拉起的絆馬索,隻絆倒了隊伍最前的兩名侍衛。後頭的侍衛雖然震驚,卻因坐騎並未全力奔馳,均在千鈞一發之際,或縱或勒,避開被絆馬索絆倒的結局。
“何人如此大膽!”侍衛驚怒交加之餘,有人下意識的怒吼出聲,然而這人話音未落,驟然一聲暴喝響起:“戒備!有人欲對公子、小姐不利!”
像是為了證明這句話——官道兩旁,忽地一片弓弦聲響!繼而箭矢如雨,紛紛向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的侍衛們傾覆而下!
“保護公子!”之前暴喝提醒眾人的江錚再次高聲提醒!
衛青麵色鐵青,他反應算得敏捷,江錚一喝之後,便是恍然,所以在第一聲弦響的刹那,便自馬上躍出,淩空將衛長風撲到馬下。此刻兩人正好借著坐騎擋住箭雨,聽著林中傳來絡繹不絕的嗖嗖聲,年歲都少、猝遇生死的隔房兄弟都有刹那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後怕!
隻是這樣的情緒才生出來不過數息,又被馬嘶人叫的混亂場麵打散。兩人此刻也不敢冒頭,衛青正要命附近的侍衛全部下馬過來保護衛長風,卻見不遠處衛高川身邊的侍衛雖然一直簇擁著他,卻不知道下馬躲避,還在揮刀格開向衛高川射去的箭枝,看起來是試圖仗著坐騎逃出生天,趕忙提醒,“四公子快快下馬!”
卻聽衛高川帶著哭腔道:“怎……怎會有刺客?!這兒可是官道!”
不但是官道,而且距離鳳州州城隻得二十裏路,在這種地方,鳳州衛氏的本宗子弟居然會受到伏擊,內中含義,隻要略想就明白——不是鳳歧山殘匪報複這麽簡單,必是一個天大的陰謀!
衛高川也就罷了,要知道衛長風不但是衛煥唯一的嫡孫,單論本身天賦才幹,在衛煥這一支的孫輩中也絕對屬於佼佼者!若無意外,他必然是瑞羽堂的下代閥主——光天化日之下,在鳳州城外伏殺衛氏下任閥主,這等若是與整個衛氏不死不休!
……便是皇室,都不敢如此做!
衛青急速的思索著刺客的來曆,命身邊同樣滾落馬鞍、過來護衛衛長風的侍衛:“你離遠些喊話,許諾錢帛官職,隻要他們不傷公子、小姐,一切好說!閥主麵前,我一力擔之!”
那侍衛會意,趁著人慌馬亂,往斜處而去。衛青轉對衛長風肅然道:“賊人未必可信……公子,咱們必須離開官道,這官道上無遮無擋,如今還可借著馬匹躲避流矢,一旦坐騎死光,必然……”
衛長風蒼白著臉色,被他拉著的胳膊不住顫抖,卻打斷問:“大姐呢?去找大姐!”他一邊厲聲追問,一邊試圖起身去眺望衛長嬴的馬車。
“此刻箭雨未停,貿然探頭必為箭矢所傷。”衛青忙把他用力按住,急聲道,“大小姐的馬車乃是上好桐木所製,極為堅固,隻要躲避在角落中,必能無事……再者大小姐自幼習武,今日江錚業是隨行,就在馬車之畔,江錚早年嚐走過鏢,江湖經驗豐富,如今恐怕已經護著大小姐往路旁隱蔽處退卻了!”
衛青的話有道理,想到自己這個一向不省心的姐姐打小舞槍弄棒,習弓練箭,膽子也大,今日這樣的場合倒不至於像表姐宋在水一樣柔弱成累贅——衛長風心神略定,又想到江錚:據說這江侍衛之所以能夠成為衛長嬴的教習師傅,完全是靠武藝在一幹侍衛中打出來的。
而且江錚不隻有武藝,他是家傳鏢師出身,如衛青所言,江湖經驗豐富無比。
有這樣的人在衛長嬴身邊,再加上衛長嬴本身的敏捷矯健,衛長風暗鬆了口氣,正要說話,眼角卻瞥見衛高川在馬上晃了晃,跟著一頭栽下!
他大驚失色,下意識道:“四哥!”
“公子噤聲!”衛青見衛長風還想往衛高川落馬的地方跑去查看這堂兄的生死,臉色一變,反手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壓低了嗓子厲聲道,“賊人不可能是為了我等侍衛而來,必然是衝著兩位公子!方才四公子遲遲不肯下馬,怕是早被賊人看在眼裏,如今公子過去,豈非是送上門的?而且,四公子隻是墜了馬,身邊侍衛也隨他落鞍探視,未必有性命之危……公子要是去了,一旦受傷,反而拖累四公子!”
他話還沒說完,又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這聲慘叫讓衛青和衛長風心頭更沉——那是之前受衛青之命去試圖與賊人議和的侍衛的聲音!
看來,這些人是鐵了心要趕盡殺絕了!
這麽點兒光景四周還能站著的人與馬都不多了,本來他們今日回程就隻有衛長嬴一駕馬車,餘人皆乘馬。這官道寬敞,絆馬索雖然隻絆倒了兩名侍衛,可鳳州承平日久,再加上從來沒有人想到,衛長風三人會在州城外二十裏地的官道上遇見伏殺——是以看到同伴被絆倒後,侍衛們竟然沒能立刻散開,仍舊聚在一起,甚至還有人跳下馬,想幫被坐騎壓住的同伴起身……
這樣的隊型,導致了第一波箭雨下來,雖然隻有少數人中矢傷亡,但大部分坐騎卻都被波及!
這些被箭射中的坐騎隻有一兩匹被傷及要害,旋即倒斃,大多數卻是因此受驚,不受主人約束的亂躥起來!
而大部分侍衛本就還沒有下馬,坐騎再一亂,下場可想而知!
若非親眼目睹,無論衛青還是衛長風,簡直都無法相信,自私軍中精心挑選而成的精悍齊整的衛家侍衛,居然會如此不堪一擊!
但如今不是反思此事的時候,衛青明白:若不能在失去屏障之前退入道旁林中,賊人隻需持續射箭,就能將所有人斃於道中!
甚至,他們死了都不能見到任何一名賊人現身!
雖然如今賊人就隱藏在兩旁的林內,然而隻要他們也進了林中,對方的弓箭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要論近身相鬥,衛青尚且有一搏之力!就這樣待在官道上,別說他們今日送客未帶弓箭,即使帶了,官道無遮無擋,賊人藏於木後,對射又如何能夠占得上風?畢竟如今雖是仲秋了,可鳳州地氣和暖,林中草木尚且葳蕤。若是運氣好,進林之後甚至有望擺脫這些伏擊的人。
就在衛青飛快的打量著四周,試圖從滿地死屍裏尋找退入道旁的隱蔽途徑時,卻聽得道左林內響起一聲尖利的呼哨——他心頭一沉,果然,從一匹身中數箭、還在苟延殘喘著不願意倒下的駿馬腿間望去,林中一群黑衣蒙麵人手持兵刃衝出,為首之人提著金背九環大刀,嘿然道:“弟兄們,衛家鷹犬已死傷大半,餘著不足為懼——殺!”
衛長風同樣看到了這一幕,他深吸一口氣,少年人初見廝殺與血後本能的戰栗卻停了下來,沉聲吩咐衛青:“賊人早有預謀,如今咱們的人手已不足反抗……你不必再保護我了!快快獨自遁逃回城,將今日之事告知祖父!為我等報仇!”
衛青不意這五公子小小年紀,驚惶之下卻還如此決斷,心頭對衛長風也升起幾分佩服,卻搖頭道:“州城距此不過二十裏,此處是官道,然而咱們今日回來路上可見半個行人?這些人膽敢伏殺公子、小姐,怕是早有準備!先不說屬下獨自一人是否就可以逃出生天,單說當年閥主命屬下跟著公子,公子生,屬下未必生,公子死,屬下卻必須先死!”
“愚蠢!”衛長風見他這時候了還要表忠心,氣得險些暈過去!“你不走,誰人傳信與祖父……”
“官道之上如此大事,公子以為閥主日後會查不出來嗎?”衛青歎了口氣,這件事情從地點從被伏殺的人的身份到辰光,都不能瞞得下去,在這種情況下這些人還是悍然動了手……顯然他們有足夠的把握應對衛煥與宋老夫人事後瘋狂的報複!
——幕後的,到底是誰?!
衛長風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隻是如今也沒功夫深思了,蒙麵之人已經在首領下令之後,挨個檢查整個遭受伏殺的場地,每一匹或死或傷的坐騎都被移開,以查看是否有人藏身其中。不但如此,有渾身染血倒斃地上之人,他們也會在脖頸、胸口要害補上幾刀,以防出現假死或詐死的可能。
非但如此,他們前行移動時,還有弓箭手藏於林內未出,有侍衛試圖與他們拚殺,便有一箭飛來,釘入咽喉!
這根本就是絕殺之局!
衛長風這一刻想到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胞姐……十幾年歲月刹那在眼前閃過,自幼以來的抱負尚未開始便將結束,少年心中說不清楚是惶恐還是悲哀還是不甘,看著蒙麵人首領親自命人推開自己跟前的一匹死馬,他用力握了下拳,卻更加昂起了頭!
看到衛青所護著的少年身上迥然侍衛的華貴服飾,首領眼睛一亮,大笑:“衛家尊貴的公子居然還沒死……你是四公子,還是五公子?!”
說話之間,一柄利刃,已向他喉間遞到!顯然這首領根本不在乎是衛長風還是衛高川,他的目的,就是將衛家這一行人,盡數屠殺!
衛長風冷眼看著他,既不回答也不求饒,任憑利刃割向頸間——隻是蒙麵首領笑到中途,卻嘎然而止,那即將割開衛長風咽喉的利刃,也在停頓一息後,無力墜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驚住,衛長風迷惑的看著突然出現在蒙麵首領額上的長劍——這柄長劍完全沒入首領的眉心,一直刺穿了整個頭顱,從他後腦透出,披出紅白混雜的鮮血與腦漿來!
全場寂靜中,衛長風聽到熟悉而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長風!還不快走!”
是衛長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