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茫茫白霧,眼前忽地一清,蒙蒙細雨非但不能遮蔽視野,反而將山穀中洗滌得青翠欲滴。
不遠處的穀地上,一排新近搭建的木屋,還散發著明顯新砍伐的氣息。
木屋外支著丈寬的雨棚,拿半青半黃的茅草蓋著頂,棚下四五條彪形大漢圍著一堆篝火,正烤著幾隻山雞、野兔。這些人舉止言談都粗俗得緊,更有一人許是嫌火邊熱,索性脫了外袍,露出生滿胸毛的胸膛。見到穀外來了外人,這幾人隨便掃了一眼,那赤膊的大漢也絲毫沒有穿衣的意思,轉著火上的野兔,大聲問道:“虎奴,這兩人是誰?怎的帶進來了!”
“公子這幾日等的貴客。”引人進穀的是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粗衣布服,容貌倒是清秀,說話時笑吟吟的,雙頰甚至還如女子般有一對極明顯的酒窩,漫不經心的回了那赤膊大漢一句,就轉頭對身後兩名頭戴鬥笠、身著廣袖深衣的客人解釋,“這些本是附近山中流匪,我家公子不忍他們為患黎庶,便將他們收在身邊,聊作下仆……他們才到公子跟前,還不懂得禮數,還望兩位勿怪。”
行走略前、看起來身份更為高貴,然而個子卻比少年高不了多少的客人微微頷首,似乎表示並不介意。落後半步、身量昂藏的那位客人卻沉聲問:“貴家公子何在?‘請’我們前來意欲何為?”
那少年虎奴笑著躬身一禮,向著距離篝火最遠的一間木屋內肅客道:“公子正在屋內等候……請!”
踏入屋內,卻見內中雖然空蕩蕩的、隻得幾件倉促趕工的臥具,然而卻還分了內外兩間。
虎奴殷勤的請他們落座,到旁邊沏上茶水,這才道:“公子想是看書入了神,小的進去稟告一聲。”
客人們端起茶水,略略沾唇便放下,似是默認了。
虎奴快步入內,片刻後,就聽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自內傳出:“貴客臨門,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隨著話聲,一人衣白如雪,轉了出來。
聽了這聲音,端坐的二客同時一怔,再見此人麵目,均是大驚——之前詢問過少年的那位客人甚至脫口道:“新公子?!”
這人衣白如雪、俊秀斯文,氣度當真如皎月皓雪,立於這匆匆而成的木屋內,猶如明珠珍寶,幾乎瑩然生輝!可不正是曾經在小竹山下、對衛長風有過“投效”之意的那自稱新詠的庶族男子?!
“正是在下。”新詠淡淡一笑,室中如生春風,他在主位坐下,之前進去相請的虎奴立刻垂手侍立到他身後,這一主一仆,雖然一個隻穿了庶人的白衣、一個甚至一身粗布,可這樣一坐一站,大家風範迫麵而來,又哪裏還有半點寒族的卑微局促?
客座上,衛青雖還未摘下鬥笠,也能想象到自己鐵青的臉色!
新詠沒有太注意他,立刻將目光投向了主賓之位,微笑:“五公子一路辛苦,料想五公子遲遲不歸,貴家定然焦心,所以在下也不賣關子了。實不相瞞,在下請五公子來,乃是為了……”
他話還沒說完,忽見前一刻還靜靜端坐著的“衛長風”,猝然之間動如脫兔!
新詠與身後的虎奴隻覺眼前一花——新詠的咽喉已被扼住,一直從主位上拖了下來!
“敢叫一個字,我即刻割了他的耳朵!”清脆冷漠的喝聲,自鬥笠下傳出!
虎奴臉色憤怒,隻是似乎極為著緊新詠,張開的嘴又合上,隻低聲喝道:“我家公子對你們並無惡意,之前若非公子安排接應,你們早已死在刺客手中,焉能至此?!你這人真是好沒良心!”
他關心主人安危,急於為新詠分辯,竟將最重要之事忽略了過去。然而新詠自不會忽略,他瞳孔驟然收縮,震驚且惱怒的道:“你……你不是衛長風!你是何人?!”
濕漉漉的鬥笠被隨手掀起,扔到旁邊的幾上,露出憔悴卻仍舊不失豔麗的一張臉來,少女眸子黑亮得出奇,冷冷看著新詠,手下一緊,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道:“廢話少說!你是誰指使來的?那些刺客與你是何關係!”
“我知道了。”性命受製於人,這新詠卻冷靜得出奇,他對於衛長風竟是一女子假冒而來的驚訝,轉眼便散去,被扼著咽喉,聲音嘶啞,卻仍舊不疾不徐的道,“你是衛長風之胞姐、衛家大小姐衛長嬴?聽說你因為未婚夫乃是西涼沈氏子弟的緣故,為討夫家喜歡,自幼習武……本以為既是為了哄夫家高興,大約是隨便學了幾個花架子,好到了沈家可以與沈藏鋒說得上話……不想竟有如此身手!看來傳言究竟隻是傳言,你決計不會隻是為了討好夫家才練武的,否則……”
衛長嬴輕描淡寫的摑了他一個耳光,打斷了他的話,新詠白皙的臉龐上頓時紅腫一片——這男子風儀出眾,可論到本身實力和衛長風一樣,都是弱不禁風的書生,虎奴見狀目中幾欲噴火,他捏緊了拳,沉聲道:“衛大小姐,你的威風,就隻會對我家公子這樣柔弱的書生使麽?也不想想,這次若無公子安排人手,你們這幾人,焉能得全性命?!”
“你既然能夠安排人手攔下那些刺客,想來早知此事!既然如此,為何不先行示警?卻在半途插手,趁人之危,迫使長風隻帶衛青一個親來見你……你敢說你沒有什麽圖謀?”衛長嬴冷笑了一聲,也不理會虎奴,直視著新詠道,“說!你到底是何居心、又是什麽人哪一家派來的,膽敢謀害我們姐弟?!”
她問話時不自覺的掐緊了手,新詠頓時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衛長嬴捏了半晌,才略放鬆了些,卻見新詠兀自笑出了聲:“在下若是有惡意,先不說之前為什麽安排人去救你們。就說此刻容你們登堂入室,單獨相見……即使今日來的不是大小姐,貴家這位青公子,豈非也是驍勇之人?而屋外那幾人,料想大小姐也看到了,雖然粗鄙,但俱是亡命之徒!即使一人身手不及大小姐高明……一起擁上來,大小姐與青公子想也頭疼的罷?在下若有防備兩位之意,如今還在下著雨,何必打發他們出去,而不是讓他們一起侍立在此?!”
衛長嬴蹙著眉,似乎還不能相信,手卻背在身後,比出一個隱蔽的手勢,衛青會意,踏上一步,輕聲勸說道:“大小姐,此人之言有理,何不放開他,細細盤問緣故?”
“念著堂兄為你求情,我便先信你片刻!”衛長嬴“躊躇”片刻,才鬆開了手,卻仍舊冷冷的道,“隻是你與你這侍者最好都乖巧些,若是不仔細驚動外頭的人,休怪我下手無情!”
“木屋狹窄,主客之間不過數步,以大小姐與青公子的身手,我主仆之生死,豈非懸於二位之手?在下既然遣散閑人,迎了兩位進來,自然是沒有惡意……也是問心無愧的。”新詠咳嗽著站直了身,麵上居然仍舊帶著不變的微笑,倒是那虎奴快步到屋角絞了帕子來讓他擦拭喉上傷處,緊張道:“公子可要緊?”
新詠接過帕子按在頸上,揮了揮手,虎奴無可奈何的退到一旁。隻聽新詠沙啞著嗓子道:“原本在下要說的話,最好是與衛長風談,然而大小姐友愛兄弟,喬裝代他而來……在下卻又不能在這裏久留,也隻能與大小姐說了。”
說話間,他看了眼衛青,衛長嬴冷哼了一聲:“堂兄如我嫡親兄長,沒什麽不能聽的。”
衛青卻是不敢讓衛長嬴一個千金小姐單獨與新詠主仆相處,故此也沒有回避的意思。
新詠一哂,道:“在下要告訴大小姐的是,大小姐可知道此次所遇的刺客,是何人所為?”
“不論是誰,膽敢在鳳州謀害衛氏本宗嫡出子嗣,都隻有死路一條!”衛長嬴傲然道。
新詠看出她不願意被打下氣焰的心思,卻意味深長的笑了,道:“常山公之精明,當年朝野皆知。上次小竹山下,在下與五公子一晤,五公子聰慧機敏,雖然年幼,卻極具大家之風!不過如今看來大小姐也是非同常人可比……”
衛長嬴聽了這話,黛眉微蹙,又聽新詠繼續道,“大小姐一進門就動手,看似驕橫狠辣,實則用意深遠——一則擔心在下幕後還有他人,欲對大小姐不利,則在下做不成人質,也能做個擋箭牌;二則若是能夠就此嚇得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橫豎大小姐是女子,即使過後在下證實是大小姐理虧,大小姐隻要誠心認錯,在下堂堂男子,總不能盯著大小姐追究個沒完,是也不是?”
他眯著眼,淡淡的笑著,“如隻是為了挾持與掌摑在下……大小姐大可以讓這位青公子動手,又何必屈尊紆貴,親自出這個手、與在下肌膚接觸?”
衛長嬴聽到末了一句,臉色微微一沉,正要說什麽,新詠卻還沒完,緊接著道,“大小姐之所以親自動手,自然是做好了一會萬一要收場,大小姐可以用女子的身份避重就輕罷了!畢竟若是青公子出手的話,他既是男子又是侍衛的身份,若在下堅持要為難他……即使大小姐不願意,恐怕青公子為了大小姐,也會束手就縛的。可見大小姐雖然口口聲聲懷疑在下居心不良、是敵非友,實際上也不敢斷定。隻是大小姐身份尊貴,這次卻被在下派人勉強請來,且對在下目的一無所知……不甘心談話時落入下風,這才用這樣的辦法,既是試探,也是試圖占據主動!”
“說起來在下雖然將大小姐的盤算看得清楚,然而還真放不下臉來與大小姐計較方才吃的虧……倘若剛才動手的是青公子麽,在下可未必肯就這麽認了。”
“常山公有如此晚輩,真是大福。”新詠似乎有些失笑,搖著頭,一直說到此處,才住了口。
衛長嬴思索片刻,忽爾冷笑:“你將我進門以來的舉止,一一解釋,又故意提到我方才扼住你咽喉時,與你肌膚接觸!用意無非就是亂我心神,接下來不能全心全意的推敲你的話罷了!按說如今我隻有堂兄為伴,這穀外更有陣法掩飾,沒有這叫虎奴的少年帶著,我們甚至無法出穀!若是殺了你,我們必然也不能活,所以在這穀內,真正占上風的,還不是你?可見你也無信心在接下來說服我,才要用這樣的方法,增加勝算!你心中已然搖動,可見事不可為,又何必勉強?”
新詠聞言,大笑:“大小姐此言,又何嚐不是在試圖亂在下心神?”他笑容忽的一收,冷冷的道,“很好!常山公有你與衛長風這一雙嫡孫,看來瑞羽堂未來還是很有可能會繼續留在你們這一支的。既然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考慮,繼續與常山公聯絡下去!”
衛長嬴與衛青聞之色變,衛長嬴深吸了口氣:“閣下……閣下究竟是什麽人?望族之中從未聽聞過有新姓大族,事到如今,閣下還要效仿小竹山下戲弄舍弟,以庶族自居麽?”
她盯著眼前衣白如雪之人,“敢問——閣下是誰家子弟?!”
新詠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片刻後才一字字道:“我、姓、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