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高蟬和衛長嫣被問得啞口無言,雖然心中萬分不願,卻還是不得不上了車。
馬車駛出門,外頭衛長歲、衛長風、衛高崖都圍了上來,隔著車簾招呼過了,就驅馬隨在車邊,一同往敬平公府去。
這路程不長,也沒什麽閑人,很快就進了敬平公府的後門。下了馬車,到底府裏才發生了大事,此刻卻隻得一個管事婦人在車邊迎接。端正的眉眼掩不住眉宇之間的倉皇無措,她心神不寧的行了禮,也無心多言,直接引了她們到後堂小劉氏的院子裏去。
一路上,各處白布已經掛起來了,所遇下仆,莫不行色匆匆、神情悲涼。敬平公府裏很有幾處栽種梧桐之類落葉喬木的地方,這時節正逢落葉紛紛,更添蕭索。
衛長嬴看到以前整潔典雅的府邸一下子顯出敗落跡象來,心頭暗暗歎了口氣,倒把對衛鄭雅與小劉氏的餘恨消除了。
到底,她和衛長風、衛高川都活著,衛鄭雅,卻已經死去了。
衛鄭雅膝下三子,隻有嫡長子衛長緒長成,可衛長緒遠不及衛鄭雅精明……
敬平公府的衰落完全可以預見,當然他們有世襲罔替的爵位,隻要大魏仍存,靠著爵位,他們總有能夠振興的機會。隻是那至少也是衛善始長大成人後的事兒了,到那時候衛長風的子嗣料想比現在的衛善始還長,以衛長風的天資,屆時羽翼既成,怎會懼了堂侄。
何況閥主之位從衛煥傳給衛長風,就等於是默認在衛煥這一支傳承下去,與敬平公一脈之間劃出鴻溝了。衛善始即使未來城府不在其祖父之下,可也沒有他祖父這樣的血脈優勢了。
總而言之,衛長嬴覺得自己姐弟三人遇一次襲,能讓衛煥一舉解決了庶子承位的諸多後患,實在是值得的。
既然想到自己這邊沒吃虧,衛長嬴也就沒了怨恨的心思。她像任何一個端莊知禮的大家閨秀那樣恭敬之中帶著一絲同情與悲戚的問候了小劉氏,來之前打算說的一些話語因為心態的轉變卻都吞了下去。
小劉氏的狀態遠比衛長嬴估計的要嚴重,她目光呆滯神情木然,是連守在靈柩之後都做不到了。整個人癱軟在榻上,直直的看著帳頂,對於堂侄女們上前來問候與安慰,全無反應。甚至連她唯一的親生骨肉、才十歲的九公子衛長霖哭著搖了半晌手臂也無動於衷。
……像是整個靈魂、整顆心,都隨著衛鄭雅的死而死去了。
看到她這副樣子,連宋夫人言語都溫柔了幾分,得空就過來勸說幾句:“……長霖還小,大伯父不喜俗事,這個家,還得嫂子你撐起來……你也想想善始和善瑰,都是好孩子,善瑰身子骨兒又弱,你……”
但這些話小劉氏都聽不進去。
衛長嬴三姐妹行禮問候過之後,族中又陸續來了許多女眷,有問候的、有安慰的、有開導的、有陪著落淚的……但不管來人是誰、如何反應,小劉氏都不理不睬。
她的沉默與死寂,固然使眾人有些尷尬,但當此之時也都能夠理解。
衛氏是大族,衛鄭雅又死在了桑梓地,前來吊唁的人,單是本家就極多。有資格到後堂來探望小劉氏與衛長嫻的女眷也不少。一開始,寬敞的內室還能容得下,到後來人漸漸多了起來,就站不夠了。
宋夫人與裴氏不得不起來替小劉氏主持一下,勸說眾人先行退出內室,隻讓幾個心腹使女守著,畢竟小劉氏現在的情形看起來也不宜太打擾。
算是比較早到的衛長嬴三人同樣被打發出來,宋夫人忙裏抽空叮囑了她們一句:“今兒個我與你三嬸怕是要索性在這兒住下來了,你們姐妹不要走散,晚了好一起回去。”
小劉氏顯然完全不能管事,甚至連守靈都不成,前頭有族人操持,後院裏也需要打點——這差使現在當然是落在宋夫人與裴氏的身上了。
雖然兩邊就幾步路,但大半夜的萬一有點兒事情,跑過去請示來回麻煩,別才回瑞羽堂還沒挨著瓷枕就又被喊回來。所以索性打算住在敬平公府了,橫豎,現在“碧梧”在衛煥手裏。
連衛鄭雅都死在自己內室了,宋夫人與裴氏當然不怕在這兒過夜。
本來宋夫人令眾人出門,衛高蟬與衛長嫣就交換眼神想與衛長嬴分開。偏偏宋夫人叮囑了這麽一句,這大伯母一向好強又厲害,衛高蟬、衛長嫣都有點怕她,不敢不聽。
略作沉吟,衛高蟬就建議:“三姐姐,咱們尋個僻靜些的角落坐一坐,休憩會兒罷。”
“也好。”衛長嬴點頭,吊唁也是個力氣活,方才在內室,她們站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那麽多長輩在,即使席位足夠也不好意思坐……衛長嬴都覺得有些累了,衛高蟬與衛長嫣這樣正宗的閨閣弱女更不必說。
但她不知道身後衛高蟬與衛長嫣交換的如釋重負的眼神,重點卻在於僻靜。
敬平公府的後院,三姐妹談不上多麽熟悉,但也不陌生。
很快就尋了一個角落裏的涼亭,旁邊一排密植的常青柏樹,把亭子遮得嚴實,須得繞過這片柏樹,從另一麵的假山後才有小路進去。不是來過的兩次的人即使是白晝裏也找不進去的。
到了亭中,因為衛高蟬與衛長嫣都不作聲,衛長嬴議論了幾句風景,見妹妹們都不接話,也失了興致。三個人就這麽靜靜的坐著,等待體力恢複,好去應付接下來的場麵。
她們的沉默,也讓身邊的使女仆婦靜默下來。因著是吊唁,都沒戴什麽釵環,秋風拂過,亦無環佩聲。這樣從柏樹後走過的人,很容易誤以為亭中無人……或者根本不知道樹後有人。
大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久之後,柏樹的另一邊,響起了竊竊私語,許是以為四周無人,雖然是私語,聲音不高,但也可以讓亭中眾人聽見:“戴凍白梨花珠花的那一個,你看到了麽?”這聲音甜甜的,可以想象主人多半也是活潑可愛的性情,語氣裏,有一絲不難察覺的興奮。
“你是說站在宋夫人身邊的那個?”接話的人細聲細氣,道,“能看不到麽?滿屋子女孩子,就數她長的最好看……到底是閥主那一脈,一般素衣素裙,她穿著就是比咱們有氣度呢!”
先前那甜甜的聲音啐道:“你還覺得她有氣度?你以為那是誰?”
“哎呀!你這麽說,難道是……?”
“就是她!方才退出來的時候,我可是親耳聽見宋夫人叫她長嬴的。”
聽到這兒,衛長嬴一怔,疑惑的看向柏樹,見衛高蟬仿佛要說什麽,她一揮手,示意衛高蟬噤聲。
衛高蟬還是不敢明著違背她,隻得心驚膽戰的住了口。
見狀,使女仆婦也俱有眼色,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不驚擾了自家小姐聽壁腳。
樹前之人也沒叫她們失望,依舊興興頭頭的議論著:“她怎地還好意思出來?而且我方才瞧她神色自若,似乎還上前勸說了世子婦一陣?她……她怎麽……怎麽就不害臊呢?!”
儼然是三九天裏,一桶冰水,自衛長嬴頭頂灌下!
見她臉色不對勁,賀氏神色一變,就待要去嗬斥樹外那兩個不長眼的碎嘴子,然而衛長嬴卻猛然按住了她的手!
顯然她還想聽下去——
“可不是嗎?若是我,趕上她那樣,索性就死在林子裏,還回來做甚?也不怕髒了家裏門檻!”
“嘶……那可是閥主的嫡親孫女啊!怎麽會這樣子沒臉沒皮?閥主也不管管?”
“閥主就這麽一個嫡親孫女,許是舍不得。可要我說,這衛長嬴也太沒臉沒皮了點兒,她貪生怕死,不幹不淨的回了來,聞說這臉都丟到帝都去了!外人提起來,都說是衛家女兒……唉,咱們如今還沒說親,往後還不知道要被她連累成什麽樣兒呢……”
“咱們衛家家聲清正,何等高潔?怎麽能縱容她呢?這可是涉及全族名聲的事兒……”
“聽我祖父說,閥主……”
衛長嬴搖搖欲墜,使勁扶了把跟前的石桌,才堪堪坐好,她忽然伸手,拔出頭上那朵凍白梨花,朝著亭中地上,用力摔去!
清脆的珠花碎裂聲驚醒了樹外之人:“啊!裏頭有人?!”
“快走快走!真是的,這樹後藏著人,咱們過來怎麽也不吱一聲?”到底衛煥正當權,又擺明了想維護孫女,這兩個同族少女雖然不忿,私下議論歸議論,卻也不敢把事情鬧大的,聽到聲響,顧不得細看,慌慌張張的逃走了。
賀氏臉色鐵青,道:“大小姐何必這樣放走她們?”
衛長嬴沒理她,卻慢慢的、慢慢的……將頭轉向身旁明顯坐立不安起來的兩個堂妹,足足看了她們半晌,她才一字字的道:“你們……方才所謂的有話想單獨說……不欲與我同車……可是……是為了這個緣故?”
衛高蟬本能的想否認,衛長嫣亦然,隻是觸及到堂姐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兩個慣常謹言慎行的女孩子還是膽怯了,否認的話,竟是說不出來,囁喏良久,衛高蟬才低低的道:“我們……我們也不是嫌棄三姐姐,我……我們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來,衛長嬴卻忽然移開目光,看著遙遠的天空,極輕極細的道:“就是怕與我同車,一起被人笑話?”
衛高蟬與衛長嫣麵紅耳赤,說不出話。
“……你們走罷,我想一個人在這兒靜會。”這個三姐姐曾在官道上親手殺死兩名賊人,悍勇果斷,遠勝尋常男兒,又得長輩鍾愛,一旦發起怒來……打了她們,隻要沒出大事,反而還是她們錯……衛高蟬與衛長嫣被識破心意,惴惴萬分!心驚膽戰的等待著衛長嬴的處置,然而等了很久,卻隻有這樣一句話。
輕而發飄,與想象中的狂風暴雨迥然不同。
她們愣了愣,賀氏已經眼神不善的嗬斥道:“兩位小姐還不走,莫非現在不怕與咱們小姐一起時被人笑話了嗎?還是覺得咱們大小姐被幾個爛嘴巴的東西詆毀幾句就管不得你們了?”
“我們這就走。”雖然賀氏隻是個乳母,可衛高蟬與衛長嫣卻不敢回她的嘴,尤其現在的情況下——她們又是懊惱又是惶恐卻也帶著點兒鬆了口氣的急急起身,忙忙的向亭外走去。
賀氏冷眼看著她們的背影,等她們跨出亭外,卻還能夠聽得見亭內的說話時,忽然高聲道:“真以為自己是個怎麽高貴的東西?!下賤婦人生出來的貨色!小門小戶再削尖了腦袋鑽營也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偏還坐井觀天的以為自己多麽好,怕被別人連累成笑話?依我看,有些人沾沾自喜的擺著千金小姐的譜兒才是最大的笑話——賤婦生的就是賤婦生的,騙誰以為是金貴玉貴呢,往上看一看,還不是賤婦養出來的!老鴰子硬粘了幾根孔雀翎毛,倒以為自己就是孔雀了?!我呸!”
一口唾沫,竟自吐到了衛高蟬使女的裙擺上!
衛高蟬與衛長嫣即使不如衛長嬴得寵,可到底也是正經的小姐,何嚐聽過這樣赤裸裸這樣尖酸刻薄的辱罵?賀氏恨她們往日裏也不是沒求過衛長嬴這個堂姐幫忙,如今竟為了謠言嫌棄起衛長嬴到了不願意與她同車或靠近的地步,這番話已經不屑指桑罵槐,就差點著名罵過去了!
三房姐妹的步伐狠狠一晃,似乎齊齊抽了口氣,下一刻,似乎就帶進了抽噎。
隻是腳步停了隻一息,卻還是沒膽子回來理論,彼此攙扶著走遠……也許是另尋地方去哭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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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孜不倦於“多好的大小姐,偏偏被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東西蒙蔽”的永恒大道並於此道造詣深厚的賀姑姑表示:大小姐是善良的,念姐妹情份的,但姑姑我,眼裏隻有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