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鄭音把帕子往不遠處的金盆裏一扔,因為含著恨意,手底下力道重了,濺起老高的水花,把石氏和她自己的衣襟都打濕了。
石氏忙去開箱子尋衣裳要給她更換,衛鄭音不耐煩的道:“橫豎是夏日,就這麽點兒水跡,一會就幹了。”讓她不要忙,卻先給侄女沏上茶來。
衛長嬴可哪裏有心思管什麽茶水,忙道:“姑姑快別叫石嬤嬤忙了,您這是怎麽了?好好兒的怎麽就?”
“還不是錢氏那賤.婦!”衛鄭音顯然氣得不輕,也不管女兒、侄女都在跟前,開口就直接罵起了大嫂,“為了不耽擱她女兒出閣,卻把魚麗往死裏埋汰!真以為假托了我的名義去顧家說好了,我就沒辦法?橫豎顧乃崢又不要趕著去邊疆!”
就對侄女道,“你來的正好,聞說你和端木家的八小姐關係不錯?能不能給姑姑討些類似於沉屙散的藥來,姑姑這會不病上個一兩個月,就……”
“母親!”蘇魚麗實在忍不住,委婉的道,“如今日子都改了,您這樣……”
“你不要擔心。”衛鄭音冷笑著道,“日子是改了,可若是我病得沉重,你想晚點出閣留在娘家侍奉我盡孝,誰能說個不字?錢氏這賤.婦,她有本事讓魚漓趕在你之前出閣啊!自己迫不及待要把女兒嫁出去,竟然敢拿我女兒做墊腳石!”
……衛長嬴聽到這兒算是明白了,之前婆婆蘇夫人就說這次赴邊中的顧弋然和錢練因為婚期都在今年,所以俱由長輩向聖上求了情,可以完婚之後再走。但顧弋然還好,隻兩個月,錢練卻是在年底,聖命肯定不會容他拖延到那時候的,這樣就要移動婚期。
但錢練的未婚妻蘇魚漓卻是蘇家的二小姐,大小姐蘇魚麗還沒出閣,按著此時的規矩二小姐也不好嫁的。所以錢練想速速娶了妻子過門,好去赴命,須得蘇魚麗先嫁才成。送沈藏鋒回來的路上,蘇夫人輕描淡寫的說日子已經改了,衛長嬴還道是幾家一起商議好的,但現在聽衛鄭音的意思,卻是錢氏生怕耽擱了女兒的婚期,假借了衛鄭音的名義去顧家商量提前娶蘇魚麗過門!
作為女方,主動求著男方早日接過門——這叫蘇魚麗過門之後臉往哪裏擱?
也難怪衛鄭音氣成這個樣子了!
衛長嬴聽著也覺得心裏不痛快,道:“這大舅母怎麽能這樣?就想著二表姐,卻不想大表姐了嗎?”
衛鄭音冷笑著道:“顧家來了人,我知道後去質問她,她居然還有理由得很,說什麽知道我是個賢惠的,定然不忍心耽擱了魚漓出閣的日子,又想著我是魚麗的母親,親自打發人去顧家請他們提前來娶也不合適。所以她才代我去說了……合著她害了我女兒,我還要謝謝她?這個不要臉的老虔婆!自己前世裏不修克死了親生兒子,又險些坑死了好好的嫡媳!如今居然算計到我女兒頭上來了?我要是讓她順順利利的把女兒按日子嫁出閣,除非我……”
蘇魚麗忙打斷了她的賭咒發誓,勸說道:“母親,女兒知道母親是為了女兒抱屈,隻是如今事情都成這樣了,難道還能再打發人去顧家說日子再推遲嗎?何況這件事情到底如何,不隻咱們家上上下下都看在了眼裏,顧家也未必不知道!大伯母她就是那麽一個人,之前二堂哥沒了、二堂嫂被她迫得要觸棺自盡那會,滿帝都都曉得她的性情了,顧家怎麽可能真的以為是母親托了她去的?”
衛鄭音氣道:“你不要幫大房說話了!我知道你和魚漓交好,怕她夾在中間為難!我也知道魚漓不似錢氏!但憑什麽她的母親坑了我女兒,我明明知道還要任她去坑?錢氏敢讓我女兒不好,她的女兒也別想好!這樣一輩子的事兒,要不是你祖父祖母還在,上回我直接在大房裏跟她拚了!”
“姑姑您且消一消氣兒。”衛長嬴見衛鄭音說到激動處滿麵通紅,額上青筋都要暴起了,知道衛鄭音如今一股心火難消,忙不迭的勸說道,“大舅母這事做的著實是缺德,可如今她都已經做下來了,咱們還是商議商議怎麽替表姐把這場子圓回來罷?”
衛鄭音恨道:“若是能夠圓回來,我又怎會這樣生氣?”因為這會內室也沒外人,就訴說道,“錢氏直接過去說因為我不想耽擱了魚漓出閣,所以要顧家提前來迎娶魚麗。若是這會我去說我沒有說過這樣的事情,一來顧家現下都開始準備起來了,這樣反複折騰他們,魚麗過了門,還不是一樣落埋怨?二來,魚麗的祖父祖母也要怪我故意為難魚漓——錢氏這賤.婦,無怪魚羨好好兒的就病故了,該到這樣一個作孽的母親,憑怎麽樣大富大貴的命也搪不住報應!”
蘇魚麗苦笑著道:“可是母親您想過嗎?您現下這樣裝病,祖母她興許不知道,但祖父那兒……就算祖父忙著朝堂之事無暇注意到您這兒,大伯母會不去說?到那時候,祖父定然也不喜歡的。”
聲音一低,“萬一拖累了五弟……”
衛鄭音一驚——但想了想,卻還是搖頭道:“這回是錢氏作孽在前,又不是咱們三房挑的事兒!咱們沒有招惹大房,大房倒是往死裏坑著你,還不許我還回去?你們祖父不是那麽偏心的人!”
又道,“何況此番赴邊建功,魚舞在其列,魚梁卻不在,大房已經輸了咱們一頭,還要這樣坑你,我報複回去也是理所當然!”
蘇魚麗低聲道:“大伯母這回這樣做,也許就是為了四弟去年因故沒能奪取到名額,心頭不忿,所以才這樣的。這份心思哪兒瞞得過祖父去?母親您想,若您是祖父,這會您報複二妹妹,祖父是能理解,可若是您寬宏大量,不因為大伯母而遷怒二妹妹,祖父會不會……”
“直接一錘定音?”
這話讓衛長嬴也是悚然一驚,不禁對蘇魚麗刮目相看——論到這回錢氏背著三房,假稱受衛鄭音之托去顧家要求顧家提前來娶走蘇魚麗,最沒臉的就是蘇魚麗了!
正如衛鄭音擔心的那樣,女方催著男方把自己女兒娶過門,以後夫家能看得起蘇魚麗嗎?衛長嬴自己已經出了閣,很清楚做媳婦比做女兒為難了多少。在家裏做小姐時,上頭父母長輩護著寵著,嫂子們都不敢輕易得罪,即使有行差踏錯的地方,也是眾口一詞的幫你說。
可做了媳婦就不一樣了,妯娌之間的傾軋、姑叔們的小性.子、姬妾的明爭暗鬥、長輩的看法……可以說隻要錯了一點點,沒準就要引一場風波。
因此衛鄭音怎麽都替女兒咽不下這口氣!
照理來說被害得最慘的蘇魚麗即使不像衛鄭音這樣氣到了對著錢氏破口大罵,也該對這個大伯母恨在心頭。不意蘇魚麗這樣有氣度,竟還反過來勸說衛鄭音起來了。
不但自己勸,蘇魚麗又轉身對衛長嬴道:“表妹你也來幫我和母親說一說,現在是不是這樣?五弟已經勝出四弟一籌了,眼下我受點委屈,更顯得咱們房裏寬宏大量,是能容忍大伯母的,這樣也叫祖父放了心——說起來大姑丈早早定了沈三表哥在族裏的地位,就是為了給其養望,譬如這回禦前侍衛赴邊一事,也是大姑丈帶頭勸說聖上的。五弟比起沈三表哥來已經差了好幾年的辰光,如今咱們有現成的機會可以助祖父下定決心,為什麽要再拖延呢?”
衛長嬴半晌作不得聲,許久後才道:“二姑姑,您有表姐這樣聰慧大度的女兒,又為她還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呢?要說這沒進門就沒臉,誰有我去年丟的臉大?我堂伯母把白綾都送我跟前,讓我不要辱沒了衛氏門風了,可您看我如今還不是好好兒的過嗎?何況表姐這裏,錢舅母她有幾乎逼死嫡媳的前例,顧家但凡有一個人是清醒著的,就不會受她的蒙蔽。更不要講表姐這點兒事,比我那時候真的什麽都不算了。”
石氏見大小姐和表小姐都讚成放過錢氏和蘇魚漓,也緩聲道:“夫人,表小姐所言有理,這件事情人人都看出來是大夫人的不是,咱們大小姐是受了伯母算計。夫人如今不肯罷休自然是占理的,可若是占著理還願意忍讓,婢子想,以閥主和老夫人的為人,必然不會讓咱們三房平白受這場委屈。”
衛鄭音沉著臉許久,才道:“這麽說,你們都讚成就這麽算了?”
聽出她語氣裏還有少許的不甘心,蘇魚麗忙跪到她膝前,道:“女兒曉得母親現下怎麽做都是為了女兒,隻是母親請想,女兒一介女流,自己女紅針線才情再好,又能如何?終究女孩子家前程都是指著父兄來的,父兄好了,女兒才能好;父兄耽擱了,女兒又能好到哪裏去呢?再說帝都顧氏也不過是世家罷了,女兒乃是閥閱嫡女,過門之後,有青州蘇氏在,顧家誰敢怠慢了女兒?若五弟再有份好前程,翁姑見了女兒定然都要客氣幾分的,更不要說妯娌之流了。所以隻要顧好了五弟,母親還怕女兒會受委屈嗎?”
衛長嬴歎息道:“我一直都以為表姐隻是一個貞靜淑嫻的閨秀,今日始知表姐胸中丘壑如斯深遠,不讓須眉。”
蘇魚麗說的並不是什麽非常深奧的道理,換了其他人來說並不奇怪。但現在這番話由她這個受害者說來卻足見她的心胸氣度與為人了——終身大事非同小可,哪個女兒家對待此事不是慎重慎重了再慎重?
正常的閨秀,這會怕是早就撲在自己房裏的榻上哭得昏天地暗,暗罵大伯母、遷怒堂妹、等著長輩給自己討個公道了。衛鄭音這個做母親的,雖然說是在裝病,但依衛長嬴看,姑姑心裏這口氣再不散了,卻要真的要生生氣病了。
可蘇魚麗非但沒有躲房裏哭著鬧著以示委屈,反而一迭聲的勸說母親以大局為重、甘願自己忍下這口氣。
之前衛長嬴一直擔心這看著文靜賢淑的表姐許的卻是世家子弟裏的奇葩顧乃崢,過門之後日子可怎麽過。如今方知蘇魚麗不可貌相,絕非尋常閨秀能比,憑這份心胸氣度,憑這份識大體,衛長嬴相信這個表姐出閣之後絕對過不壞。
聽著侄女的歎息,又看著跪在自己跟前撫膝相勸的女兒,衛鄭音緊緊蹙緊了眉尖,遲疑難定。
這時候,門卻被叩響了。
內室四人同時一驚,蘇魚麗忙起了身,衛鄭音迅速躺回榻上、翻身朝內,衛長嬴則是急步搶到水盆邊,絞了把帕子遞過去,石氏忙接了,慌慌張張的給衛鄭音敷在額上——雖然都在勸說衛鄭音,可也不能叫外頭知道衛鄭音是在裝病,否則叫錢氏那兒得了把柄,依這婦人的性情還不知道要生出些什麽樣的是非來!
手忙腳亂的弄好了,蘇魚麗定了定神,才揚聲問:“誰?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