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站在門檻邊,見衛長嬴與端木芯淼聯袂轉出屏風,在堂上坐定,微微頷首,這才朝外吩咐:“少夫人、八小姐已經到了,著人進來罷!”
片刻後,朱弦引著三人小心翼翼的邁過門檻,進了來。
在上首的衛長嬴、端木芯淼打眼一看,都是一驚——端木芯淼掛心師父,已經叫了起來:“怎麽還領了個小孩子來?!”
她們兩個高居於上,俯看下去非常的清楚:緊跟在朱弦身後的一人雖然竭力做出恭敬之色、但顯然是頭一次踏入明沛堂這樣的大家之地,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的東張西望——這是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的婦人。
足有三千人的曹家堡,卻弄個婦道人家來回話也還罷了,關鍵是這婦人身邊還跟了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女孩子……這……這有正經過來解釋回話的模樣兒麽!
衛長嬴雖然沒有出聲質問,但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好在同樣跟著朱弦進來、代表衙門幫助衛長嬴辨認曹家堡人所言真假的西涼主薄沈綸及時出聲代為解釋:“少夫人,八小姐,這位木娘子,是曹家堡如今的堡主。這小女孩子,是其唯一的骨肉曹丫。曹家堡為表誠意,才特特由堡主及少堡主一起前來回話!”
“曹家堡的堡主?!”衛長嬴與端木芯淼齊聲驚呼出聲,狐疑的目光,頃刻之間就落在了那婦人身上——
怎麽看,這婦人也才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看輪廓倒也算得上眉目清秀,頗有幾分姿色。但細看之下,就可以發現她肌膚粗糙、年紀輕輕的眼角竟有了幾道細紋。雖然說西涼苦寒,這兒的女子,縱然如霍老夫人那樣有條件精心保養,因為水土的緣故也大大不如帝都的貴婦們。可這婦人也太顯老了點,再加上曹家堡是流民建成的由來,由不得人不懷疑她是因為操勞過度的緣故才這樣蒼老的。
麵容既偏老,裝束也樸素得緊。這婦人穿著一身靛藍色的粗布衣裙,頭上綰了個利落的盤桓髻,斜插著兩支色澤黯淡的銀簪。耳後,是一對玉珠墜子,玉色混濁得很,粗看還當是石頭……連衛長嬴院子裏伺候的粗使使女也未必能看得上。
再看跟著她的那小女孩子,也是差不多的一身淺藍色衣裙,胸前掛了一個赤金瓔珞圈,成色做工看起來都不錯,單這一件就比她母親全身釵環都值錢了。想來是因為得寵的緣故,那藍衣婦人寧可自己戴差一點的,也不肯委屈了女兒。
不過這瓔珞圈看起來不俗,不像是尋常富戶能夠到手的……可別是曹家堡私下裏避開沈家眼目做了什麽無本買賣、順勢留給了自己的孩子用?
衛長嬴打量幾眼這小女孩子,眉宇之間很像其母,因為年紀小,尚未受到水土風塵的侵襲,一張小臉仍舊白嫩可愛。不過究竟年紀小不懂事,她的母親雖然收斂不住被四周各樣珍玩擺件吸引去的心神,這會還知道要作出恭敬之色來,低著頭,不敢亂看,這小女孩子倒沒這許多顧忌。
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咬著自己一根手指,天真好奇的抬頭仰望著衛長嬴鬢邊的一縷珊瑚珠串兒——以衛長嬴的身份,不需要很把曹家堡放在眼裏,所以她沒有特別打扮。但再不特別打扮,大家貴婦,釵環最起碼是要有幾件的。
這一支鸞鳥銜珠步搖,赤金絲鏤空織作鸞鳥之形,黑曜石為目,翠鳥之羽為翎毛,所銜的就是一串鮮豔似火的珊瑚珠。翠羽與紅珊瑚紅綠輝映極是打眼,也無怪會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
但……
以曹家堡與衛長嬴之間的差距,縱然一定要帶個小孩子上堂來見,總也該叮囑幾聲規矩吧?
衛長嬴心中轉著念頭,驚呼之後就沒有再作聲。
倒是那藍衣婦人,很是恭敬的又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小婦人木春眠,忝為曹家堡堡主,聞說少夫人與端木八小姐有事要詢問敝堡,是以前來。”
她態度恭敬而不諂媚,倒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
端木芯淼心急著想開口,卻被衛長嬴暗暗踩了腳裙裾——衛長嬴淡淡的道:“曹家堡的堡主,怎的姓木?還是一介婦人?下任堡主也是女子,貴堡竟是由女子掌管的麽?真是稀奇,我倒沒聽說過這一點。”
沈綸正要回答,但被木春眠看了一眼,就立刻端起了茶碗。這一點讓衛長嬴微微一蹙眉,對沈綸有些狐疑。
“回少夫人的話。”雖然沒人給這木春眠介紹兩人身份,但衛長嬴是婦人裝束,端木芯淼卻還未嫁,倒也不難分辨,木春眠自不會認錯,她止住沈綸之後,微笑著道,“小婦人的夫家,正是姓曹。隻因先夫早逝,小婦人不得不出來支撐家業。”
這話衛長嬴自然不能相信,喪夫孀婦被迫獨立支撐門戶是常理,但也得看是什麽家業。曹家堡在沈家眼裏,掐住它的要害後就不值一提。可怎麽說也是三千人的一個堡!就算大部分都是婦孺,總也有近千男子,怎麽可能讓個婦人做了堡主?
衛長嬴可不會忽略剛才沈綸說的“這小女孩子,是其唯一的親生骨肉曹丫”,那麽木春眠挾幼子以控製曹家堡的可能也不大了——衛長嬴心念一轉,忽然想到了這句話裏也有旁的意思:木春眠隻生了曹丫一女,但其夫是否隻有曹丫一女?
難道是曹家堡也在內鬥,木春眠爭鬥失敗,被套個徒有虛名的堡主身份,與女兒曹丫一起送過來敷衍自己?還是這木春眠手腕非同尋常,以一介女流之輩,在丈夫亡故之後,以曹家媳婦的身份,牢牢控製著曹家堡不說、更讓尚且稚齡的女兒成為少堡主?
她這邊沉吟著,端木芯淼卻忍不住了,揚聲問道:“不管你們來的是誰,總之給我把我那叔祖的生死說清楚了!”
見端木芯淼已經開門見山,衛長嬴也不再追究木春眠在曹家堡內的地位,淡淡的道:“不錯,你們曹家堡的堡主是誰,咱們不很關心,如今著你們過來,就是為這季固的事情的。你且把經過從實說來!”
木春眠爽快的道:“先前貴家去曹家堡的人已經說了這事,小婦人雖然年輕,兩位貴人所言之人進入曹家堡時,小婦人尚未出生,然而為了回話,來之前亦詳細問過堡中老人。”
她這麽一說,衛長嬴與端木芯淼不約而同的蹙緊了眉:原因無他,若季固還活著,或者說,若木春眠會承認季固還活著,怎麽都不需要去問老人、隻需要直接說就成了。她如今提到老人,顯然要麽季固確實死了,要麽她要繼續一口咬定季固已經死了。
果然木春眠道:“曹家堡收留兩位所言之人,辰光也不很長。所以對那位前輩,並不是非常了解。當初,貴家遣人至曹家堡確認其生死,也是將整個曹家堡的人都聚集起來,對著畫像確認過的。後來又去開了棺,帶著對那位前輩很了解的人去看過,這才確認了是那位前輩。小婦人不明白,為何如今又要敝堡給什麽交代呢?”
衛長嬴輕描淡寫的道:“聞說曹家堡地勢極好,乃是極罕見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即使堡內藏不了季固,不是還有堡外?荒野之中,暫藏一人有什麽難的?畢竟當年過去尋找的人也不可能一直在曹家堡裏住著吧?至於你說的開棺,若非有了證據,豈會召你前來?怎麽你以為我們很閑嗎?”她雖然沒有證據,不過如今既然是質問木春眠,自不能墮了自家氣勢——橫豎以她的身份,證據她說有那就是有,沒有必要拿出來給木春眠看。
果然木春眠忙道:“小婦人不敢。”
“當真不敢,那就說實話吧。”衛長嬴冷冷的道。
木春眠一眯眼,道:“小婦人確實隻見過兩位所言之人的墳墓,而且如今堡內絕無季固此人!”
衛長嬴淡淡的掃了她一眼,道:“你讓我跟芯淼妹妹一起過來,就是為了聽這樣的廢話?”她這些日子以來,軟硬兼施的控製著明沛堂,氣度與從前大不一樣,此刻粉麵微沉,自有一種威嚴震懾,木春眠怔了一怔,才道:“雖然沒有季固這個人了,但……小婦人聽老人說,他留下來些東西,曾經托付人轉交給他流落在帝都的侄兒。小婦人聽說……仿佛叫季去病的?”
“啊,那是給我恩師的!”端木芯淼脫口道,“是什麽?”
“小婦人雖在荒僻之地,但也聽說過海內第一名醫的大名。這回出堡以來,嚐聞聽其高足小神醫端木小姐正在西涼義診。”木春眠看向了她,微微一笑,道,“按說端木小姐是季神醫之徒,這些東西交給端木小姐也是可以的。隻不過……”
端木芯淼不悅道:“什麽?”
“隻不過兩位所言之人當年曾有話留下。”木春眠顯然對於要不要說出這番話非常的掙紮,猶豫了好半晌才下定了決心,抬頭道,“那人說過,那些東西交與季神醫也好,交與季家其他人也可,或者如端木小姐這樣的季家傳人……但不管是誰來取,都必須付出……一點兒代價!”
原來是要錢?
衛長嬴跟端木芯淼都有點意外,衛長嬴就問:“要多少?”她想木春眠既然說是一點兒代價,想也不是很多,自己索性做個好人,問出數額後代端木芯淼出了就是,也算謝她千裏跋涉到西涼來診治沈藏鋒。
木春眠也很爽快:“三千兩黃金,一文不少!”
“什麽?!”不隻衛長嬴與端木芯淼被這獅子大開口驚得愣住,下首陪坐的沈綸差點把茶水都翻在了身上——三千兩黃金!這是把黃金當泥沙麽!
季固當年逃走時乃是逃犯的身份,縱然私下裏藏了點好東西也非常的有限。他能留下什麽值得三千兩黃金的物事?他要真有如此價值的東西,指不定賄賂了差人,早就能讓全家悄悄兒的“假死”脫身,到旁處逍遙去了!
……呃,當然,也有可能因此露富被謀財害命。
衛長嬴已經到嘴邊的“芯淼妹妹,就這麽點子錢,嫂子替你出了罷”立刻卡住……連之前為了做藥首飾把極品翡翠當雜草一樣敗的端木芯淼,都覺得三千兩黃金這價格有點離譜了——就算要報答曹家堡的救命之恩,按著如今的行情給個上千兩白銀也是非常厚道的報答了!
尤其木春眠的意思……是季固確實死了!季固要是活著,開口讓端木芯淼給曹家堡三千兩黃金酬謝,端木芯淼肯定沒二話!她的銀錢不夠,衛長嬴也不會坐視。問題是季固若是已經不在人世,就當年那沒能救到底的一次救命之恩、再加上這些年來保存其遺物的人情,就索取三千兩黃金,這也太黑心了點兒!
因為已經不收外人的曹家堡會破例接納季固,到底也是看中他一手醫術,並非單純的救人一命。就算按照曹家堡說的,季固在曹家堡沒多久就喪身狼口了。季固這中間肯定也不能歇歇了事,必定也是為堡中人診治的,這份救命之恩,他自己多多少少也還了點兒了。
這種情況下,怎麽想,木春眠都像是在講一個笑話。
不過,端木芯淼到底是季去病之徒,對自己的師門,倒是有所了解的,她驚訝之後,倒沒有立刻出言嗬斥木春眠癡心妄想,沉吟片刻,卻問:“你可知道,我這叔祖,留下來的都是什麽?”
木春眠倒也幹脆,道:“聞說端木小姐乃是季神醫之徒,小婦人特意跟老人討了些當年之物帶了過來。好給端木小姐過目……當然,小婦人帶來的,隻是一部分。”
這下連衛長嬴也來了興趣——難道是季英被問罪前,季家當真有價值三千兩黃金又輕巧好藏的什麽珍寶,竟被季固一直收著、還留給了曹家堡?
後堂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到木春眠身上,然而木春眠卻偏頭對曹丫道:“丫頭,快把東西拿出來,給貴人們過目!”
目光一直盯著衛長嬴那支步搖打轉、邊盯邊咬手指的曹丫哦了一聲,放下手指,伸進懷裏摸索了起來——這女孩子看起來也就四五歲光景,還是比較瘦弱的那一類。能藏在她懷裏的東西,顯然不會太大。
眾人更好奇了。
……那東西似乎比眾人想的還要小,曹丫摸來摸去摸了好半天,才終於掏了出來——統共比她手掌也大不了多少的一個小小油紙包。從油紙上看,曆經歲月顯然頗有一些了……
這裏麵,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