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城,明沛堂。
衛長嬴看著下仆先行快馬加鞭送來的家信,有些意外的問:“隻大姐姐帶西兒前來?”
堂侄女沈舒西會送到西涼來撫養,這一點衛長嬴早就知道了。
隻是她沒想到會這麽快,還沒滿周歲的沈舒西,難道沈宙這些長輩不怕她在路上出什麽閃失嗎?而且送沈舒西來的,也不是她的父母,卻是寡居在家的沈大小姐沈藏珠。
下仆賠笑道:“四公子在朝中新領了差使,實在走不開。四少夫人要掌管府中諸事,亦無法分身。所以大小姐就提出由自己帶五孫小姐前來西涼。”
衛長嬴心思略轉,大致明白了:之前沈藏暉聞說女兒生來孱弱,有夭折之相,驚痛之下沒有問過沈宙的意思就倉皇返京。這從裴美娘、從沈舒西的角度來說,沈藏暉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沈宙卻未必會喜歡。
倒不是說沈宙不心疼孫女,而是因為沈藏暉畢竟是沈宙的長子,沈宙還指望他將來支撐自己這一房的門戶呢!結果這小子這樣沉不住氣,都叮囑了他送嫂子去西涼,就留在西涼幫著堂哥沈藏鋒打理事情,也順便在伐狄之戰裏撈點戰功什麽……誰想到一個小女兒就讓他拋下一切跑回來了!
他又不是大夫!沈舒西當真要夭折,這小子跑回來除了看一眼喪事又能做什麽?
身為一房嫡長子,如此兒女情長,沈宙自是覺得兒子不夠穩重,應該多磨一磨。
在這種情況下,沈藏暉若是還要繼續陪女兒到西涼,沈宙肯定會阻攔。沈宙自己也疼孫女沒錯,可這並不意味著他什麽都要圍著孫女轉!他不會這麽做,也不許沈藏暉這麽做!
這樣送沈舒西到西涼並留下來陪伴她的肯定不會是沈藏暉——這小叔子雖然愛胡鬧,但也沒什麽心眼兒,沈宙不允的事情他想做也做不了的。
沈藏暉不能來,那最多就是裴美娘一個人送女兒過來了。裴美娘哪裏會肯?之前沈藏暉到西涼這種苦寒之地來,裴美娘還要把他身邊的人都籠絡好了讓他們看住丈夫別胡來。更何況現在要換了她到西涼這種苦寒之地來,倒把丈夫一個人留在帝都繁華地!
她還沒兒子呢!
再疼女兒也不能為了女兒什麽都不管了啊!而且憑心而論,她這麽做也不算錯,沈舒西有個同母弟弟,會比隻有異母弟弟好很多。
衛長嬴猜想著應該是裴美娘聽說丈夫不會一起陪自己母女去西涼,索性她也不肯來了。這麽著,大小姐沈藏珠心疼侄女,橫豎她一個回娘家住的寡婦也沒什麽拖累,回桑梓地撫養幾年侄女也無不可,就主動提出自己來接這差使。
本來衛長嬴之前以為沈舒西來時,會是沈藏暉領個西涼的差事,恰好一家三口一起過來待上幾年,是以預備在祖堂東南角上擇一處獨門獨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家寬敞些住的。現在來的人沒有沈藏暉,隻有沈藏珠,把她們姑侄兩個打發到遠些的地方去住就不合適了。
所以衛長嬴打發了送信的家仆,就叫賀氏在自己夫婦住的院子附近擇一地氣和暖的院子打掃出來,方便往後照顧。
她這邊才安排了沈藏珠攜沈舒西來的住處,轉手又接到了鳳州來信,除卻噓寒問暖的關心外講了兩件事:
頭一件就是季去病已經動身往西涼這邊趕了,預計年底之前就能到。因為如今世道不平,加上季去病治好了衛鄭鴻,難免招人憎恨。衛家本想遣私兵護送他的,但之前護送他去鳳州的沈家兄弟除了一個七公子沈斂華能靜下心來聽一聽外,五公子沈藏機跟六公子沈斂昆兩兄弟與他們的大侄子沈舒明一樣,都是喜武厭文的主兒。
是以這兩兄弟在衛師古門下學文學得七葷八素,要不是為了麵子早就跑回帝都去了。聽說季去病要去西涼,趕緊抖擻精神要求繼續護送他。
哪怕季去病表示他想直接去西涼,不打算經過帝都,兩兄弟也拍著胸膛表示他們也很想念自己的三哥,更希望能夠與狄人好生一戰,以鬆快鬆快筋骨……總而言之衛家預備的私兵沒了用武之地。
第二件就是衛長嬴先前派人夜以繼日送去鳳州的、關於蒙山玉礦之事。
瑞羽堂對於衛新詠竟然藏了這樣大的一個秘密頗為意外,由於玉礦已經在桃花仙鎮附近找到,而且規模也初步估計出來了,比衛長嬴事先估計的要小一點。但有一個好處就是玉色普遍上佳,這麽一算價值也不小了。
所以瑞羽堂商議之後,都讚同衛長嬴之前與代表衛新詠的莫彬蔚的談判結果:瑞羽堂占三成。
沈家也占三成……
衛新詠自己隻有四成。
想來即使瑞羽堂想更貪心一點,衛新詠跟沈家也不會答應了。衛新詠這人瑞羽堂還有用著他的地方,跟沈家為了個礦的份子交惡,單是宋老夫人在,就絕對不容許——這叫她心愛的嫡孫女夾在中間怎麽做?
是以對於衛長嬴不及稟告娘家就代表娘家談下來的這份條件,瑞羽堂全盤認下。
不僅僅是份額,還包括作為發現和一直在尋找這個礦的人,衛新詠的份額一下子被砍去六成,所要在旁處得的好處。
這個好處就是沈藏鋒與衛長嬴分別代表沈家與瑞羽堂承諾,往後衛新詠對付知本堂時,會堅定的站在他這邊……
沈家也還罷了,衛長嬴如此保證時自己都覺得有點不要臉:就算沒有衛新詠這裏的仇怨,瑞羽堂早在百年前就巴不得知本堂上下死絕了好麽……
不過衛新詠現在的情況就跟他那親舅父一樣,別說他因為一字之差沒找到礦,就算找到了,其實也就能隱瞞一時。時間長了這麽個玉礦遲早會被人發現,到那時候他不分給瑞羽堂,也會有外人來搶。
橫豎他勢單力薄,是不可能獨自把這礦占下來的。
就算是沈藏鋒發現了這麽個礦,肯定也會給族裏好處。大家子弟,怎麽可能甩開家族吃獨食?
其實說起來衛積父女的悲劇也跟看不開這裏有關。
試想沈藏鋒這樣的身份都不可能發現一個玉礦不分潤給族人,何況衛積?衛新詠那親舅父古姓之人因為是庶民,不明白閥閱裏的彎彎繞繞。隻道納了自己妹妹的人乃是鳳州衛氏子弟,還是景城侯的親弟弟,比起古家來不知道多麽高貴,放在海內那都是人人知曉的門第,以為一準可以占下玉礦了。
卻不曉得大家子裏裏牽一發而動全身,縱然是閥主也不可能處處以強硬手段鎮壓族人,總是需要懷柔安撫才能夠使一族之人齊心的。
若衛積當年得了這消息之後立刻景城侯商議,景城侯即使自己吞了大頭,也不可能什麽都不給他——族人都看著呢。有這麽個玉礦,衛積少不得要引人注意,這樣衛清霄哪怕看見了小堂妹美貌,也未必會下手……畢竟衛積到死都無聲無息,景城侯略施手段就把真相蓋住了。
若是衛積拿出了礦,引得眾人記住了他。衛清霄也要想想衛積不是什麽不引人注意的尋常族人,萬一叫人知道他做的事他會落到何等下場?
但就像那古姓之人發現玉礦之後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如何獨占,衛積也被獨占一個玉礦給迷惑住了。
“說起來那古姓之人雖然弄出了桃花縣與桃花仙鎮的差錯,但本身顯然是個精明的人。否則當年逃出帝都後,也不會別處都不去,惟獨選擇鳳州作為潛藏之地了。”這些日子衛長嬴不免感慨人為財死起來真是再精明都變昏庸了,從這姓古的人逃命時看來此人著實有幾分清明決斷的,他也知道自己一個庶民想獨占一個玉礦不可能,可因為妹妹的關係找上衛積後,好幾年都沒能成事,居然還不死心。
折騰著折騰著可不就把好事變成悲劇了?
原本以衛崎的權勢,要追查一個庶民,不過輕而易舉。
那姓古的縱然跑到天邊,衛崎自信也能抓到他。
但那姓古的卻也幹脆,直接往衛氏的桑梓鳳州跑!
由於百年前知本堂分出本宗自立堂號——主要這件事情當時還是與本宗發生爭執之後,仗著朝中得意,本宗無法壓下立起來的——這堂號名聽著謙遜實則是在打當時本宗的臉。
所以衛家這兩堂之間一直都是貌合神離。
那姓古的應該是從衛積那裏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他逃到鳳州,其實是最安全也是唯一安全的。
因為衛崎絕對不敢在鳳州搜捕他。
一來知本堂被瑞羽堂反複打壓,在鳳州的勢力非常的微弱;二來當時常山公衛煥已經致仕,借口卜者說的自己不能離開故土,親自坐鎮鳳州對付嫡侄衛鄭雅。
衛崎隻要稍露馬腳,被衛煥察覺到,那姓古的一準會落在衛煥手裏!瑞羽堂在鳳州的根基是知本堂望塵莫及的!人到了衛煥手裏還能保守秘密麽?
雖然說衛崎至今不知道玉礦的事情,然而單是衛清霄作的孽就夠他受了。
而且這姓古的不但利用瑞羽堂、利用衛煥躲過了衛崎的追殺,還設法混進了鳳歧山“盜匪”裏。之前沈藏鋒與上官十一苦思不解的衛新詠從鳳州走、帶走鳳歧山殘匪的舉止之異常,如今因為玉礦之事倒是能夠想明白了:
無論衛新詠還是這姓古的都沒打算平白無辜的將玉礦交給或者分潤與瑞羽堂,即使開采之後無法隱瞞,在消息走漏之前也能夠搶個先手。而且有玉礦的山被衛新詠買下來之後,完全沒必要像這次一樣分出六成出來。
但這個想不分不是不想分就能不分的。
衛新詠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借用到瑞羽堂、或者衛煥個人的幫助。而衛煥又是那麽精明的人,稍露痕跡,衛煥肯定就要發現他們所藏的這個大秘密。
再加上姓古的那人也不可能一輩子不跟外甥匯合。
畢竟當年他倉促逃出帝都,雖然留了信給外甥說明衛積與衛新台之死的真相,關於玉礦可是未必有功夫細說了——若信被其他人發現,那就是不但搭上了妹妹的夫婿與親生骨肉的性命,天知道去便宜了什麽人了。
再者那玉礦所在隻他一個人去過,這些年來既然沒傳出風聲,顯然是沒人發現或者發現的人還不多。可見那玉礦其實還是很隱蔽的,隻是此人運氣好才湊巧發現了。
所以最好還是他親自帶著外甥去一趟最穩妥……總而言之,這姓古的人肯定要與衛新詠相見。但這種相見卻必須不能使衛煥,包括興許還記得有這麽一個人逃脫的衛崎這兩人的懷疑。
因為衛新詠無論身份地位還是輩分年紀,相比這兩人都太弱太弱太弱了。在這兩人麵前,衛新詠若不躲避,根本就是任其宰割。
鳳歧山殘匪這個身份雖然突兀,但衛新詠當時是前往朝雲縣上任。
朝雲縣那種窮鄉僻壤,想也知道多多少少會有幾個刁鑽的下屬或鄉紳。衛新詠就帶了一個虎奴去上任,路過鳳州,正式名義是拜見衛煥。恰好衛煥打散了鳳歧山“盜匪”,衛新詠討幾個人陪自己去上任,幫著鎮壓一下場麵……這對衛煥來說不過是小事。
甚至連莫彬蔚的事情都可能是這古姓之人悄悄告訴了衛新詠。
至於這古姓之人是怎麽知道的,也許是湊巧?畢竟,身為外鄉人卻在千裏之外的他鄉發現玉礦,而且他自己耽擱了幾十年沒能前去收入囊中、居然這幾十年中都無第二人發現玉礦,如此運氣,撞破鳳州大捷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衛長嬴有些遺憾的歎了口氣,莫彬蔚代表衛新詠跟他們夫婦商談玉礦分潤之事的這些日子,衛長嬴也是想方設法的試圖替弟弟招攬莫彬蔚了。
甚至明確的告訴他宋含、宋端之死就是衛家動的手,原因之一就有他們導致了莫彬蔚與衛家失之交臂一事在裏頭,又保證衛家絕對不會追究他當年殺死的侍衛之責。
奈何莫彬蔚沉吟良久,還是拒絕了……
“玉礦的事情就這麽定了,隻是這莫彬蔚……難怪我這六叔放心遣他來西涼見我,居然真把他籠絡得不肯改換門庭。也真是奇怪,我這六叔能給他的,我衛家難道給不起更好的?”衛長嬴把信放下,輕咬朱唇,思索道,“還是我這六叔當真這樣人見人愛,不隻針對賴琴娘這樣的妙齡少女,連莫彬蔚也被他一番話說得死心塌地?”
自從知曉衛新台的淒慘遭遇後,對於一心為父親與胞姐報仇的衛新詠,衛長嬴心生同情,也覺得他之前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舉止事出有因,私下裏也喚著六叔而不是直呼其名了。
但涉及到莫彬蔚這樣的人才之爭,衛長嬴卻也沒打算手軟。
這些日子挖衛新詠的牆角始終挖不倒,衛長嬴不免盤算著:“如此人才,既然不能為長風所用,我這六叔心思又深沉,即使過繼到瑞羽堂,未必存了多少心思輔佐父親與長風。往後這莫彬蔚可別成為一個禍害才是……索性除了他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