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第八十八章 東門(下)

“即使在這裏,申博也被騙了過去。但後來在東門的車駕上了,祝承義騙他悄然離車而去,他怎麽可能不懷疑?更何況,他怎麽個悄然離去?”沈藏鋒輕哼道,“要知道玄甲衛已在東門外接應這番說辭隻是申博一人道來,根本就沒有任何證據!即使當時時間倉促無暇驗證……但讓群臣選擇相信的,不是別的,是申博自己也攜了漢王一起在東門!”

臣民們也不是傻子,慢說之前君臣並不算相得,申博這被架空的皇帝幾次奪權不成,心中焉能無恨?即使之前君臣相得,這生死關頭,誰就知道明君不會幹把臣子賣了換自己逃生的事情?

之所以滿朝文武加上眾多黎庶當時都一窩蜂的往東門擠,還不是因為說門外有玄甲衛接應的聖駕在那裏?

不管申博是從哪裏知道了玄甲衛的消息且秘而不宣、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但他自己都帶著長子走東門,那東門一定生機最大吧?

這是當時走東門突圍的所有人的想法。

也因此,申博與漢王申琅所乘坐的馬車是被盯得最緊的。眾目睽睽之下,若發現申博悄悄下車離開——那也輪不到祝承義那幫人劫持他了,當時聚集在東門的臣民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申博雖然不算精明無比,這麽愚蠢的事情他是肯定不會去幹、哪怕是嚐試的。因為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所謂在東門嗬斥了漢王後被祝承義騙下車被劫持雲雲……必是謊話。

衛長嬴聞言愣了一愣,道:“那真相是什麽樣呢?”這事倒怪不得她不夠精明,連這樣的關節都沒想到。實在是裴愾、顧夕年他們掛心家人,盤問時就帶了情緒,用刑時更是收不住手——興許還有幾分故意吧,申博身為帝王又身嬌肉貴,沒幾次審問就被活活弄死在了暗室裏……

而他生前也萌有死誌,著意當眾刺激沈舒景,把對兩個兒子牽腸掛肚的衛長嬴也一並嚇了個死去活來。嬸侄兩個隻看了一次審訊,就因為申博所說的關於突圍的噩耗而雙雙病倒,等緩過勁來再想問,申博已經埋都埋了。

那時候衛長嬴一顆心都係在了兩個下落不明的兒子身上,催促莫彬蔚加派人手打聽丈夫與兒子的蹤跡都來不及,哪裏有心情去想什麽東門西門、什麽突圍真相不真相?

……現下丈夫既然有了頭緒,衛長嬴也懶得去猜,直接問了。

沈藏鋒臉色沉了一沉,道:“申博壓根就沒去到過東門!”

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衛長嬴不禁反駁道:“可你先前不是說過,六弟是親耳聽見他嗬斥漢王放下車簾的?”

“是這樣沒錯。”沈藏鋒淡淡的道,“甚至申博在宮中登車之後,還有大臣揭起車簾借覲見或稟告的理由親眼確認過是他。否則各家也不是傻的,東門若不是生機特別大,何不四散逃亡更加安全?但申博說祝承義是在去年的臘月裏就知道了玄甲衛接應的消息的……即使真的是臘月裏才接到這個消息,也足夠他做出一點布置了。”

“比如說找一個與漢王年歲仿佛容貌相似的孩童,再比如說找一個能夠模仿申博說話的人。”沈藏鋒目中冷芒閃爍,“還有出城時所用的馬車,弄兩駕一樣的也不難吧?他在宮中當眾攜漢王登車——當時眾人肯定更多的注意他而不是他身邊的是不是真正的漢王。尤其漢王年幼,一直養在深宮,臣民對漢王並不熟悉,想要蒙混過關並不難。”

“等大臣們親眼看見申博‘父子’登了車,之後怕就會看住馬車了。而申博若是早有準備了一模一樣的馬車,自也會設下策略掉包。”沈藏鋒淡淡的道,“究竟當時各家也在忙著招呼子侄莫要被黎庶衝散,怎麽可能三不五時的跑去掀他們的簾子?更何況大部分人都認為之前已經親眼確認過了!接下來馬車裏隻要不時傳出申博的聲音……後來不是還讓眾人看了一眼漢王——真正的漢王,所以誰會疑心真正的申博已經走了其他門?”

衛長嬴變色道:“那麽申博是在去東門之前就溜去了北門?卻不知道,是祝承義誆騙他自己如此行,還是他自己存了拿咱們親長當誘餌的心?”

“怕是兩個都有。”沈藏鋒嘿然道,“你想申博繼位之初,倒還知道分寸,爾後越發不滿太師專權,三番幾次的試圖親政。隻是他又沒有親政之能,太師如何肯允諾?他心中豈能沒有怨氣?何況即使沒有這些事,皇室也不會願意看到士族興旺而皇室衰微。”

“漢王之前磕了後腦,鄧太後不信任院判,非要等芯淼到。據芯淼說,此舉反而耽擱了診治,漢王極有可能會變得愚拙……”衛長嬴用力咬了下唇,道,“而衛皇後所懷的嫡子,卻要到今年二月裏才能落地。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申博他索性兩個兒子都不要了,甚至不惜拿了親生長子去做誘餌?”

沈藏鋒目光沉沉,道:“我前兩日尋到一個以前侍奉鄧太後的內侍,據他說,漢王之所以會受傷,卻是因為申博抱著他,將他交還給乳母時因心急失了手。而申博之所以會心急失手,是聽宮人稟告,太師等人未曾上奏,就令玄甲衛出京,往豁縣去平定叛亂。”

“所以申博更有理由仇恨我等士族了。”衛長嬴低聲道,“他認為漢王變得愚拙,也是咱們害的!”

沈藏鋒麵沉似水,淡淡的道:“他自然恨咱們……早先桓宗皇帝自己喜好享樂而怠慢朝政,成年累月深居後宮縱情聲色,一旦得空不也是惦記著料理咱們這些替他們申氏打理天下的人?”

衛長嬴怔了片刻,道:“他們兩兄弟,心真狠啊!咱們那麽多家……內中尚有不諳世事的孩童,便是幾輩的血仇也不是不能留一線的。”

“大魏日薄西山了,宗室子弟焉能有幸?尤其他們還都是皇子。”沈藏鋒淡漠的道,“既無力挽狂瀾之能,又乏自省己身之德,少不得怨天尤人,遷怒於他人。趁著帝都淪陷,害死了滿朝文武,既報先前不能親政之仇,又可得臣工空乏臣位無人收攏皇權的機會,即使失了漢王,但漢王已露愚拙之相,想來即使是親子,申博也不在乎了。”

他情緒不見大起伏,惟眼底寒意悠悠,道,“若非如今時機不諧,這二人所行之惡斷然不會為他們遮掩……不過即使不公開此中經過,要收拾那申尋同顧家也不是什麽難事。”

衛長嬴躊躇了一下到底提醒道:“可四妹妹是定給了那顧嚴的。”

這次帝都之劫,駙馬顧威跟顧嚴都僥幸生還。得知這個消息時,沈家幸存下來的人都鬆了口氣。

因為沈藏凝不僅僅跟顧嚴定了親,她之所以被許給顧嚴,明麵上的緣故還是遊湖墜水,被顧嚴親自所救,兩人肌膚接觸。

所以如果顧嚴出了什麽事兒,沈家哪怕不顧體麵的想讓沈藏凝改嫁他人,名門子弟裏也不會有人要她的——丟不起那個臉——那是被別的男子公然觸碰過、甚至抱上船的閨秀。

提到唯一的妹妹,沈藏鋒神色略柔,但轉眼之間又恢複了冷漠:“那就要看他識趣不識趣了!”

言下之意,顯然是若顧嚴的應對不能讓他滿意的話,沈藏凝未婚夫這個身份也保不了他。

顧嚴這人衛長嬴也不了解,此刻倒是接不下話去了。

沈藏鋒卻沒有就此打住話題的意思,繼續道:“十一揣測申博、申尋兄弟應該是申尋利用祝承義這顆棋子,唆使申博哄騙帝都臣民走東門,並豁出有愚拙之相的漢王為其引開絕大多數的追兵,自己好走北門脫身。申博自以為此計也是大大的削弱了我等士族,卻不知自己算計的時候,也落進了申尋的算計裏,才會被那些內侍劫持。”

“申尋如今在衡州醉生夢死,殺他不難。但他行這樣的事情,若隻被一刀了結卻也太便宜他了。”衛長嬴想到自己兩位親姑姑,想到正值青春年華的表妹們,想到兩個年幼的、學會喊嬸母或伯母未久的侄子……心下酸楚,澀聲說道。

“他跟申博兄弟兩個當然還不清這筆賬。”沈藏鋒淡淡的道,“整個申氏都會替他們還的。”

其實本來大魏福祚已經淡近乎無,一旦亡了國,作為前朝皇室,申氏這一劫是根本躲避不了的。再加上士族的報複,可想而知申氏的下場。

隻是對仇人再狠毒的折磨,終究難以換回逝者的生還。

衛長嬴怔了片刻,道:“還有件事是我今日過來找你的緣故,倒是差點忘記了。就是聽人說你這些日子為大軍糧草牽掛,既然燕州糧倉被焚後北地沒了倉儲,何不向南方魚米之鄉想法子?”

“前兩日我也跟十一說到了此事。”沈藏鋒微微頷首,“正打算向嶽父嶽母寫信求助。”

他這麽一說,又勾起衛長嬴的思鄉之情:“也不知道父親母親如今怎麽樣了。”

“嶽父大人痼疾痊愈之後,想來如今應該一切太平。”沈藏鋒沉默了一下才道。

衛長嬴想起公公婆婆的遭遇,便不再說自己的父母——反正再怎麽想念她現在也不可能拋夫棄子回鳳州去相見,還是不要提傷心事了。

夫妻兩人又說了一番家常瑣事,衛長嬴看看天色不早了,春草湖離帝都雖然近,馬車也要行上小半日,就住了話,提出回去。

這時候帝都房屋緊張,否則也不會把女眷們都安排到城外別院。加上守孝期間不好同住,是以沈藏鋒沒有阻攔,派人去沈斂昆處喊了沈舒光回來,親手牽他到車邊,抱了他上車。

馬車在長街上走了一段路後,衛長嬴掀起車簾回望,卻見丈夫一身素服,負手立於登車之處,仍舊向這邊望著。即使離得遠看不清他麵上表情裏,也能感覺到那種綿長之中帶著愴然的目光。

“這種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總是分離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衛長嬴放下車簾,摟了摟長子的肩,心裏浮上一絲苦澀,“難為是我出閣以前享福太過,自嫁作人婦以來,總是免不了顛沛流離嗎?”

如此無精打采的回到春草湖畔的別院,才下車,卻聽門上的老仆三步並作兩步上來稟告,卻是有一行意想不到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