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警惕

兩個時辰後,衛鄭鴻將自己親手寫下的奏章初稿拿給衛煥看:“父親,您看這樣寫如何?”他補充道,“是依著六弟的意思寫的。”

“因為身體不好,享壽難久,已無法為朝廷效力,所以也不想耗費朝廷恩賞,隻願在桑梓靜養度此殘生?”衛煥撫了把長須,淡然一笑,“這個理由找得……倒是免除了跟他同時受封的莫彬蔚的尷尬。不過,他這麽孝義恩情的一扯,其他士族怕就要被比下去了。新帝未必會準他這麽輕易辭去。”

衛鄭鴻恭敬道:“孩兒以為,海內六閥應該不會再有其他異姓王了。”

“這倒也是。”衛煥點了點頭,其他幾家雖然因為家大業大,各房各有心思,總有那麽一房或幾房,在幾年前就開始暗中支持新帝,但既然是暗中,所提供的幫助當然大不到哪裏去,至少大不到封王的地步。

所以從功勞上論,六閥中隻有衛家出異姓王,也是理所當然。

即使還有個西南……但比如說沈家這種,那是給個王爵也不太敢拿的。真拿了沒準就是催命符了。其他人家,像端木家倒是不怕這個忌諱,可世代出文官的端木家拿得到?要知道錦繡端木現在的那位閥主端木無憂,已經是端木家沒有遭受折損前,在軍略上最出色的子弟了!

……但他的武藝不論,論戰陣上的才幹,也就是個普通將領的水平而已。

至於說世家……世家那麽多,上麵有六閥牽製,免得因為王爵弄出個第七閥來;下麵有庶民出身的新貴競爭,老實說衛煥跟衛鄭鴻都覺得,士族裏再出異姓王的可能不大。

新帝封異姓王,用意很多,有一條,大家心照不宣不提:扶持新貴,抗衡舊有的貴胄!

舊有的貴胄當然是士族。

新貴,當然是那些庶民、甚至比庶民還不如的出身的那些人。所以新帝怎麽可能在士族裏大封異姓王呢?肯定是偏向新貴的!

莫彬蔚要不是娶沈舒景時,混了個含糊的士族身份,其實應該是新貴的代表。

不過哪怕他確實做了這個代表,憑他一個人也不夠——所以新帝不會就封這兩位異姓王。

這些異姓王沒有任何家族根基與底蘊,他們的榮耀,全部來自新帝,來自大雍。

為了保住這份榮耀,他們一定會堅定的站在大雍這邊,他們會成為新帝抗衡士族聯手的重要盟友。

當然,如果大雍一直在,異姓王又是世襲罔替。

若幹年後,他們會發展成新的大族勢力,哪怕不被承認是士族,但實際勢力上也趨向於世族了。

不過滄海桑田,哪有一成不變之事呢?那種情況怎麽也得是百年後了,那時候大雍若還在,會有新的大雍皇帝去頭疼。

現在的衛煥跟衛鄭鴻,自然更不會提前替未來的君上操這個心。他們有更加關心的事情:“不過,新詠這樣推辭王爵……孩兒看著,他倒不見得真是不想要晉王之爵,而是不願意分宗!這對咱們來說,未必是什麽好事!”

“不分宗,他光耀的是咱們家的門楣,他惹的事,可也得咱們家替他擔。”衛煥垂老的眼中,精芒閃爍,沉聲道,“因為他那書童虎奴死在蘇家手裏,當初他可是為此連我親自勸說他回瑞羽堂來都拒絕了,寧可從鄉野裏輔佐新帝一步步崛起……但到現在他都沒對蘇家怎麽樣,怕是應在了這裏?”

衛鄭鴻沉吟道:“那,咱們去勸說他接受王爵?”

“當然要勸!”衛煥淡淡的道,“他那麽有情有義,咱們難道就這麽受了?必然也要以他前途為要——在族裏物色新的嗣子人選,不是給衛新詠的,是給你那叔父的——我們放他回知本堂!”

實際上之前衛清慎父子能夠直入樂頤院,就是衛煥故意放他們進去試探的。

如今衛新詠看起來事事都緊著瑞羽堂,更加讓衛煥父子感到不放心,他們不覺得瑞羽堂有對不起衛新詠的地方,哪怕瑞羽堂對衛新詠多是利用,可衛新詠作為知本堂的血脈——難道還指望瑞羽堂不計任何回報的把他當個寶嗎?

主要是衛新詠當初過繼到瑞羽堂前,是把衛清慎一家都妥善安排的。這些年來,衛新詠的成就沒跟他們分享,但暗中的照料一直沒少過——可見他對衛清慎一家是有感情的。所以衛清慎父子那麽公然的覬覦晉王之爵,照理來說,衛新詠不該不理會他們。

從鳳州衛分出去,另成一宗,不,是另成一國,成為王室。這是徹底脫離衛氏的控製——衛新詠要真的這麽做了,老實說衛煥這邊也真的沒有什麽辦法來阻止,畢竟新朝才建,新帝正是氣勢如虹的時候,衛家不會在這眼節骨上,為了留住衛新詠跟新帝死磕。

衛新詠脫離衛氏後,王室之事,衛家就更加不會輕易出手,免得被抓到把柄了。

所以他拒絕衛清慎父子,必然有緣故,而且是對瑞羽堂不好的緣故——要是好處,那多半就是留給衛清慎了。

得到衛煥讚同自己的意見後,衛鄭鴻把奏章擱置起來,親自去了樂頤院裏。

這院子是他靜養了二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緊。看到病榻上病骨支離的衛新詠,衛鄭鴻感到非常的唏噓,他這麽氣息奄奄的捱了幾十年,到底捱到了指望。

隻是這個風儀出眾才智過人的堂弟,卻未必會有這個福氣了——主要衛鄭鴻掛心妻子兒女,愧疚於父母,求生之念一直都是很強烈的,但衛新詠是一門心思等死——看到他這副樣子,季去病都懶得替他動腦筋。

用這位天下名醫的話來講:“人自己都不想活了,我何必還要上趕著去琢磨救治之法?難為這天下病人都死光了,我閑得慌?!”

衛鄭鴻心下惻隱,沒有先開口勸衛新詠接受王爵,而是溫言詢問了飲食與藥方,閑談了會,衛鄭鴻才提到王爵之事:“這本是你應得的,何必要推辭?你接受了,也是我鳳州衛氏舉族的榮耀。”

衛新詠淡笑著道:“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晉王之爵世襲罔替……一旦接受,除非我不立嗣子,否則他日必成閥主之爭,這又是何必?”

“他日之時,你我如今未為可知。”他說的越冠冕堂皇,衛鄭鴻越覺得有詐,索性把話講明白,“若因王爵危及閥主之位,士族怕是會誤會新帝有意借此染指各家族內事。依我看,你若承了王爵,新帝多半會代你跟咱們商量分宗。”

“大哥這是急著把我趕出去了嗎?”衛新詠笑了一笑,淡淡的道,“我如今沒有多少日子了,不能讓我繼續留在這兒?”

衛鄭鴻搖頭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是趕你,隻是覺得你很沒必要為了留在瑞羽堂而放棄封王的機會。要知道因為前赫的教訓,前魏從來沒有封過異姓王。如今新帝這般慷慨,你為他操勞多年,病重至此,他以王爵相酬,原本也是應該的。何必為了家族,放棄你應得的榮耀?”

衛新詠淡然道:“當年景況窘迫,若無二伯暗中襄助,我未必能夠熬過去。回報瑞羽堂,本是我該做的,隻奈何我身體不爭氣,這就要不行了。若現在還要接個王爵分了宗出去,豈不是平白利用二伯一回?這樣不義的事情,我怎麽能做呢?”

衛鄭鴻見說來說去,衛新詠始終端著架子不肯說真話,心中疑慮更深,隻是他知道衛新詠這種人既然打定主意敷衍,想套出真相可不容易。當下也不再羅嗦,把話題轉到他身體上,叮囑他不要太過悲觀、好生調養雲雲……轉頭去找到衛煥,說明了經過。

衛煥對他這番交涉失敗倒不意外:“他要是肯講真話,早就會打發人過來喊咱們過去了。”

“如今他為了留在瑞羽堂,連王爵都不受,怕是所謀極大。”衛鄭鴻歎了口氣,“他要是分宗出去,做點手腳立他親侄子或者索性身後就讓衛清慎繼承爵位,並不很難。畢竟他在新帝那兒立的功,咱們給予的支持極為泛泛,這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他風頭正勁,咱們家也不好公開拿他怎麽樣……他之所以辭爵,無非是擔心衛清慎那一支,繼承王爵後承擔不起他做的事情,卻拿了咱們瑞羽堂來頂缸而已。”

剛才衛新詠雖然一味敷衍,但他的態度,也讓衛鄭鴻確認了,衛新詠回瑞羽堂,確實是不安好心。

他一定做了什麽事,尤其是引火燒身的事。

問題是,這個範圍天馬行空的,他自己不講,靠猜的話,實在難以判斷。

畢竟衛新詠這個新帝第一謀士主持大局多年,以多謀著稱。他要是私下裏設什麽暗手……老實說哪怕是弑君,也不無可能。

而他不分出去,留在瑞羽堂,那麽即使他活不長了,這種後果也是瑞羽堂來接。

這一點,瑞羽堂當然不願意。

問題是瑞羽堂不願意的話,又不能把他趕出去。

別說衛新詠現在風頭正勁,又深得新帝讚許,就算他是個普通子弟,大家族裏驅逐子弟也是要經過族裏仔細商議的。

看起來似乎這個虧想不吃都難?

衛煥沉吟良久,道:“派人盯好了他跟前那個草莽出身的使女吧,他回瑞羽堂來,所帶之人不多,進入樂頤院伺候的,更隻有那使女一人。那使女是會武功的吧?著‘碧梧’看好了,看看他到底打什麽主意?”

鳳州這邊勾心鬥角,帝都則是暗流洶湧——太洶湧了,簡直是要明著的驚濤駭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