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已停,愈加寒冷。
建寧侯府東南方向的一個偏僻院落,亮著一盞油燈,一個身形瘦弱的男子正捧著一卷書,在昏暗燈火的映照下細細觀看。
男子正是蘇越,每晚讀書是他堅持數年的事情,早已成了習慣。
然而今日,他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讀了一陣之後,便放下書卷,歎息道。
“百無一用是書生,且不說我文采並不好,就算是文采斐然,金榜及第,恐怕也沒有用處。孫氏乃是秦國的大族,建寧侯也是手握重權的豪強,一個書生,憑什麽與他們對抗?”
蘇越的麵上露出無奈,眼裏也有一絲絕望之色浮現。
今日入內院領取馬匹,被蘇武那般羞辱,問下人討要一隻白狐也是費盡心思。雖然他表麵沒有任何異常,但是心中卻是如利劍刺入一般痛苦。連這些小人物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何況是孫氏?建寧侯?區區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能做什麽?
再者,名醫早就斷言蘇越先天體弱,活不過二十歲,現在他已經及冠,距離二十歲沒有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幾年好活了。
一個將死之人,無權無勢,手無縛雞之力,卻背負著殺母之仇,折辱之恨,不得不說,這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我不怕死,怕的是不能報仇,不能讓孫氏以及建寧侯付出代價!”
蘇越一口氣吹滅油燈,黑暗之中冷冷說道,這聲音很輕,但卻如同夜梟的厲嘯,那股怨恨之意,幾欲滔天。
天色已晚,是時候休息了。
床榻上臥著一隻白狐,一身純白毛發如雪一般。白狐眨著黑亮的眼睛,看著一步步走來的蘇越,竟然有著思索之色。
油燈已滅,蘇越自然看不到白狐的眼神,他隨意的坐在床邊,撫摸著白狐柔順的皮毛,說道。
“我雖然生活艱難,但也不至於餓死,隻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會有你半口,你就暫且跟著我吧。”
蘇越輕聲說道。在這臨淄城中,到處都是人,白狐若是在外,十有八九會被人捉走,或是剝下皮毛販賣,或是滿足口腹之欲。所以,蘇越並沒有放生白狐的念頭,起碼現在,還不行。
說完,蘇越便把白狐放到一旁,自己躺在床上,和衣睡下。
由於身體孱弱,所以睡得很快,不多時,已經傳來輕微的鼾聲。
白狐靈巧的站了起來,雪白的腳掌踏在蘇越的胸膛,卻是輕如鴻毛,並無將蘇越驚醒。一雙靈眸淡淡的看著蘇越,眸中滿是猶豫之色。
……
夜色眨眼過,轉眼間,已是天明。
蘇越睜開眼,卻是裹在被子中,瑟瑟發抖。
天明時分,也是最冷的時候,由於屋中沒有取暖爐火,所以蘇越渾身被凍得酸麻。
“一日之計在於晨,豈能荒廢?若是連這嚴寒我都忍受不了,怎麽報殺母之仇?怎麽改變自己的命運?”
想到這裏,蘇越猛地打開被子,迅速披上外衣,一氣嗬成。
但就是這並不激烈的動作,卻讓他嘴唇凍得青紫。
蘇越搓搓手,從書箱中抽出一卷書籍,就坐在床榻邊上,誦讀起來。
雖然讀書很難幫助蘇越報仇,但是蘇越卻不得不讀書,因為他身體孱弱,不可習武,孤苦伶仃,又無親族依靠,隻有讀書這一條路。
白狐從被子的一角鑽出來,看到蘇越哆嗦著嘴唇讀書,眼中閃過讚賞之色。
咚咚咚……
就在此時,忽然間傳來敲門的聲音。
“何人?”蘇越問道,卻是下意識的皺緊眉頭,在這侯府之中,他可沒有親近之人,很少會有人來找他。
“三公子,在下是來傳侯爺的命令的!”門外之人的聲音很熟悉,是侯府的雜役蘇九。
“侯爺?”蘇越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建寧侯,乍一聽聞建寧侯的名字,便有些心神不寧,他實是不知這個“父親”找他會有什麽事。
起身,整理衣冠,打開門戶。
“是什麽命令?”蘇越問道。
“三公子看了便知。”蘇九也知道蘇越不被侯府眾人所喜,自不願意跟蘇越多說什麽,留下一封信函,便轉身離去了。
蘇越關上門,打開信封,閱讀起裏麵的內容。
卻不是建寧侯單獨傳給他的命令,而是當朝太尉頒下的公告。
“原來是尚武大會……”
蘇越看完後,露出了然之色。
大秦帝國尚武成風,不管是軍中還是民間,都敬重武藝高超的勇士。正因為如此,才有這尚武大會的出現。所謂尚武大會,便是指號召天下武人,在擂台之上決一雌雄,獲勝者能成為一代武神,受到萬眾敬仰,同時,朝廷也會給予不俗的賞賜。
這尚武大會十年一次,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貧苦百姓,隻要有本事,都可參與,而像蘇越這樣的勳貴子弟,是必須參與的,這是當朝太祖親口頒布的諭令。
“一月之後,便是尚武大會內選,我也要去……”
蘇越博聞強記,自然知道尚武大會的傳統,勳貴子弟是必須前去的,哪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不能例外。如今他已經及冠,自然躲不過去。一個月後乃是整個勳貴子弟內部的比拚,太尉大人親自裁判,選出三人,參與尚武大會。
“這下如何是好?”
將書信揉成一團,蘇越心中亂作一團。他卻是忘記,今年他已經及冠,必須要去參與尚武大會。而以他的身體,休說是上擂台與人血戰,就連小跑一段路都會氣喘籲籲,他若是上擂台,幾乎是送命。
“我卻是忘記了,尚武大會也可棄權,到時我隻要棄權便可,雖然這樣侯府的顏麵會大損,但這,與我何幹?”
想到這裏,蘇越忽然間鬆了一口氣,並且露出快意之色,能讓建寧侯損失臉麵,對他來說絕對是好消息。而他,卻不會損失什麽,因為他,一無所有,一個什麽都沒有的人,總是能比尋常人要瘋狂的多。
這個時候的蘇越,不會放過任何報複建寧侯的機會,哪怕隻是名聲方麵的報複。
正在蘇越暗自盤算的時候,忽然又有腳步聲傳來,不加掩飾,嘈雜錯亂,來人還不少。
砰!
房門被一腳踹開,凜冽的寒風徑直灌入,一夥不速之客跋扈進入,不懷好意的看著蘇越。
卻是七八個身穿青色皮襖的家丁,簇擁著一個身材肥碩,麵露陰狠之色的男子。
“蘇文,你來這做什麽?”
蘇越神色一下子僵住,就這麽坐在床邊,冷冷的看著來人。
蘇文,正是蘇越的“二哥”,孫氏的二兒子。
自小他們便沒有什麽情分可言,勢如水火,蘇越恨不得親手殺了他,而蘇文也是視蘇越如眼中釘。
“嘖嘖,三弟怎麽如此冷淡,二哥親自來看你,你還不掃榻相迎?”
蘇文的小眼睛中射出陰冷的光芒,怪聲怪氣的說道。
“我蘇越天生地養,孓然一生,哪裏來的二哥,就算是有,也不會是你這等貨色。”
早已撕破臉,蘇越沒有必要口下留情,毫不客氣的說道。
“哼,賤種,給臉不要臉!”
聞言,蘇文當即大怒,一腳踢飛木桌,衝手下家丁使了個眼色。
一群人五大三粗,身材壯碩,將蘇越擒下,如提小雞一般提起,然後按在椅子上,讓他麵對著蘇文。
“你想做什麽!”
蘇越麵無表情,任憑被按在距離蘇文很近的椅子上,冷冷問道。
然而他的心中,卻是燃起了一團火焰,將他的五髒六腑都燃燒起來,若是有能力,蘇越恨不得立即起身,將這蘇文掐死!
隻是他不能,或者說他不敢!蘇文手下這麽多家丁,都是有些武藝的家夥,若是蘇越敢於反抗,他們肯定不介意給蘇越一頓拳腳伺候,而身體孱弱的蘇越,能不能在毆打中留下性命,還是未知數。
他在忍,哪怕是心中的恨意已經到了極限,但他,隻能忍!
“怎麽,怕了?”
蘇文拍了拍蘇越的臉蛋,得意笑道。
“放心,你二哥我今天可不會揍你,接下來的一個月也不會找你的麻煩,因為我,不會跟死人計較。”
說到“死人”兩個字,蘇文明顯加重了語氣。
“你敢殺我!”
蘇越心頭一顫,質問道。
“我可不會殺你,但你肯定活不長。”蘇文滿麵都是陰狠之色,說道:“一月後尚武大會內選的事情你想必也知道了,每個勳貴子弟都要參與,但這隻是名義上的,太尉大人也定下了規矩,自認沒本事的文人可以棄權,但每個府邸隻能有一個人棄權,所以呢,咱們這建寧侯府,棄權的就是哥哥我了!”
“你什麽意思!”
蘇越心中冰冷一片,一個極其不好的猜測在他腦海中浮現。
“沒錯,你猜對了,正如你所想。建寧侯府棄權的是我,那麽,你就必須上擂台,代表侯府與人一戰!當然,你不會是一個人,大哥也會上台,相信他會“照顧你的”,哈哈哈……”
蘇文看著蘇越麵色難看,當即猙獰大笑起來。
就在蘇文大笑的時候,沒有人發現,一隻白狐偷偷露出頭,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幕。
“卑鄙!”
蘇越渾身顫抖,他先前還想自己棄權讓侯府丟盡臉麵,卻沒有想到這蘇文竟然也抱著棄權的念頭,要讓他上去送死。至於他所說會跟蘇越一起上台的大哥,則是侯府的大公子蘇武,從小便是身強體壯,勤於練武,如今已經是赫赫有名的一流高手。
對於蘇武來說,尚武大會是揚名,而對於蘇越,則是送死,這是一條黃泉不歸路!
看到神色怔怔,失了魂一般的蘇越,蘇文快意之極,哈哈大笑中帶著家丁離去。
蘇文走後,白狐走了出來,看著滿麵呆滯的蘇越,眼眸中的猶豫之色一掃而空,似是做了某種決定。
蘇越一直坐在椅子上,凜冽的寒風卷著雪花落在他的身上,都渾然不知,這個驚天噩耗,讓他瞬間陷入絕望之中。
不知不覺中,竟然就這麽坐了一天,不吃不喝,蘇越已經是虛弱之極。
他僵硬的跌倒在地上,卻是終於驚醒,吐出一口血來。
“我恨啊!”
大仇未報,自己卻命懸一線,蘇越此時竟有自絕的念頭出現。
天空中一輪明月高懸,散發著冰冷的光芒,蘇越坐在月光下,心中也是冰冷一片。
“公子何須擔憂,顰兒可以幫你。”
無聲無息間,一隻白狐落下,就在蘇越麵前,口吐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