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一場雨後,天氣陡然涼了。
夜開始變得漫長,陽光也不再如原來那般明媚。
冬季是花匠最清閑的日子,萬物凋零的日子裏,唐劫的空餘時間也變得多了起來。
今天秦管事突然來了,兩人就著桌邊喝起了小酒,隨意地說著閑話,喝著喝著,天空中已飄起了雪花。
唐劫打開窗子,一陣風將雪送進屋,雪花片片落在唐劫的肩上,落在手心中,漸漸消融於無形。
“又是一年過去了。”唐劫輕輕說。
沒來由的感傷。
“是啊,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這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秦管事也看著窗外雪花悠然道:“如果沒有吳家二老,也沒有我秦遠的今天……現在還得加上個你。”
唐劫隻是笑笑。
“對了,這幾天去看過他們了嗎?”秦管事問。
“恩,昨天才去過,二老的身體還不錯,就是有些想兒子,精神不太好,我怎麽勸都沒用。”
秦管事聽得皺起眉頭:“吳幸也太不象話,去了學院這麽久,幾乎是一年才來一封信,就連大少爺寫信都比他勤。”
“那是,來信要錢嘛。”唐劫笑道。
秦管事嫌他說話直接,瞪了他一眼,但想想唐劫也沒說錯,自己也嘿嘿笑了起來。
一口老酒下肚,從身體裏冒出來的暖意驅散了寒冷,秦管事突然說:“小少爺要開門了。”
“恩?”唐劫楞了一下:“什麽時候?”
“就這兩天。”秦管事回答:“明年立夏入學,現在開門洗脈,正是時候,已經不能再拖了。”
由於開玉門的過程比較痛苦,因此各大家族對入學子弟一般不要求過早開門,盡可能在其心誌成熟後再進行。如虛慕陽那般早早開門的,不是天賦異秉,就是挨揍挨得比較多,抗痛苦能力鍛煉出來了。
過了年小少爺就要入學,現在開門是最佳時機,而小少爺要開門,仆學們自然也快了。
果然,接下來秦管事說:“你們的事,差不多也要定下來了。最近這幾天,各路的牛鬼蛇神都在圍著太太轉,大獻殷勤,希冀能爭取到機會呢。”
“哦。”唐劫卻隻是哦了一聲。
“你不著急?”秦管事大感驚訝。
“若是著急有用,我一定十萬火急,急上加急,火燒眉毛再加心急火燎地急給秦叔叔你看。”唐劫笑道。
“……臭小子,又貧嘴,你就這麽自信你能成?”秦遠也笑了起來。
“算不上自信,隻是覺得該爭的都已爭過,到了這一步,早已不是繼續爭奪的時候,而隻需靜靜等待即可。”唐劫回答。
對於唐劫來說,仆學的結果就象是學生們的畢業考試,底子是在學習期間打好的,而不是靠著臨考前的抱佛腳。
而對於衛府的老爺太太來說,這個時候其實他們應該早已拿定主意。因此真正的結果,早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就已注定。
“話雖如此,終究也是你心性沉穩才能做到吧。真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我這個老人還不如你有定力了。”秦管事搖頭道。
“那是秦叔叔關心小子,哪象我這麽沒心沒肺的。”唐劫笑道。
“你就是嘴甜!”秦管事沒好氣的哼了一聲,站了起來:“好了,該通知的也都通知了,老頭子我也得去做我該做的事了……你是不著急,我卻總擔心有什麽,還得再幫你跑跑,問問。”
“秦叔叔費心了。”唐劫對著秦管事躬身一禮。
送了秦管事出門,回到屋裏,唐劫掃了一眼桌上,花盆中那一株小白花已搖身變成伊伊。
“爸爸!我要捉迷藏!”伊伊叫著挑到唐劫肩上,揪著他的耳朵嘻笑不停。
“都說了多少遍了,要叫哥哥!”唐劫扭了一下伊伊的小臉蛋:“還有,我太大,你那洞我鑽不了……”
恩,這話怎麽聽著這麽不是味兒呢?
“用幻陣,用幻陣!”小家夥拍著手喊,一揚手,一個幻陣已出現在屋內空間。
與唐劫不同,這小東西的幻陣卻是連布都不用布的,抬手就來,說白了幻陣於她早不是陣,而是法術了。
這也是她自會說話以後,最常和唐劫玩的遊戲。
“下次吧,這兩天哥哥會比較忙,你乖乖的,不許亂跑哦。”
小伊伊的臉立刻耷拉了下來,對著唐劫喊了一聲:“討厭!”
一轉身又變回花兒回到花盆中,不理唐劫了。
唐劫笑著搖搖頭,坐回到桌邊。
打開抽屜,唐劫從屜中取出一封信。
看著那信上娟秀的字跡,唐劫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
上考場的日子終究是到了。
這一天,靜心園的仆人們雲集於太太堂前,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在這之前,首先是小少爺的開門。
或許是不想在人前丟了麵子的緣故吧,小少爺的開門並沒有在人前展示,而是在堂後的小屋中進行。
盡管如此,那遠遠傳來的如殺豬淒厲慘叫聲還是讓大家聽得清清楚楚,嘶吼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偶而還夾雜著太太關切的喊聲:“不要喊,閉氣,用力!我兒你一定要挺住啊,開了……已經開了,你能行的……”
怎麽聽怎麽象產房生孩子。
唐劫臉上不由的現出一絲笑意。
這笑容被其他的小廝看到,誤以為他是胸有成足,侍墨狠狠瞪了他一眼,嘴裏做出幾個口型,唐劫看得清楚,那是“別以為你就贏定了。”
他輕笑一聲,也沒回應。
慘叫聲漸漸低了,唐劫知道,那是衝門即將完成。
片刻後,那位呂靈師陪著老爺太太出來,一邊走一邊說:“恭喜老爺,恭喜夫人,門開四轉,小少爺的天賦還是不錯的。”
天賦是不錯,就是意誌太低。
唐劫心中暗自說了一句,就憑衛天衝那驚天動地的叫聲也可以想象,他沒能真正把自己的所有天賦都發揮出來,否則至少門開五轉,要是再堅強一些,六轉也有可能。
“總算也是中品資質,比天誌要好多了……可惜,衛家的男兒終究是沒有女兒爭氣。”鄭書鳳自動忽略了中下品中的那個下字,反到是為衛家男兒不如女而大感惋惜。
她女兒衛清兒門開六轉,但天生七情脈,極適合修煉千情閣的功法,前途最大,衛青鬆的女兒衛蝶門開五轉,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反到是大少爺衛天誌隻得二轉,雖然進了洗月學院卻進展不大,至今還在為進入靈海階努力,如果運道不夠,靈海階可能就是他一生巔峰。
而衛青鬆的兒子衛明門開三轉,壓了衛天誌一頭,一直讓鄭書鳳心中不爽。
如今小兒子門開四轉,進入中品之列,隻要資源管夠,理論上達到靈師巔峰是不成問題的了,隻要有好的機緣,進入天心境也不無可能。
家族終究是靠男人支撐的,有了這四轉玉門,鄭書鳳心裏也鬆了口氣。
這刻走出來,鄭書鳳已對下麵的仆人們說:“小少爺開門已然功成,門開四轉!”
所有仆人一起大聲回答:“恭喜小少爺,恭喜老爺太太,願小少爺早日修仙有成,光大門楣!”
鄭書鳳滿意點點頭:“小少爺的事完成,接下來也該是你們了,想來,你們中有些人等這日子,也等了很長時間吧。”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唐劫到是暗自讚歎鄭書鳳手段了得。
小少爺衛天衝這時候剛開玉門,正是元氣大傷需要休息的時刻,估計這會兒人都已昏過去了。
這個時候決定仆學,他就不可能插手幹涉。
雖然說鄭書鳳是他娘,就算他想插手都沒用,但是少一個反對聲音,少一個駁自己麵子的人,那也是好的——萬一自己的選擇被丈夫和兒子同時反對,那就算是她也會很難做。
如今少了一個可能的反對聲,在家事上丈夫又輕易不會駁自己,鄭書鳳實際上已在無形中將所有權力抓在自己手中。
從這方麵說,鄭書鳳對侍墨的態度也更加明顯——她是絕對不會把兒子交給侍墨的。
這時候衛丹柏和鄭書鳳已然坐下,鄭書鳳施施然道:“既如此,多餘的話我也不用說。大家也知道,一個洗月學院的名額有多麽不容易。衛家雖然家大業大,卻也不能白白就這麽扔在沒用的人身上,終歸是要看你們的表現才能定行止的。現在給你們最後的機會,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一個個來,侍夢,就從你先開始吧。”
鄭書鳳說話雖含蓄,但意思無疑其實就是要大家發心魔願了,當然直說太掉份兒,總是要對方表現的心甘情願,迫不及待,主家再客氣一番“被迫無奈”地接受才好。
侍夢已走上前來,朗聲道:“侍夢自小賣身衛家,受老爺太太照顧……”
在說了一堆感恩戴德的廢話後,侍夢終於道:“……如能獲老爺太太厚恩,進入學院,侍夢以心魔立誓,本心永記,從此效忠衛家,歸屬衛家,盡心竭力服務衛家,光耀我衛家門楣。”
侍夢的心魔願算得上是中規中矩,說的是效忠,歸屬,服務,說白了就是以後屬於衛家的一份子,但是成為靈師後,該有的待遇也要有。
這也是極正常的,人拚前途,終究是為了生活改變,若成了仙人還要一輩子做仆役,那誰還吃飽了沒事去修仙?
“恩。”衛丹柏和鄭書鳳聽了也隻是點點頭。
侍夢之後照理應是侍墨,但侍墨卻低著頭並不上前,反推了身旁另一個小廝一把。
那小廝被他推出來,無奈也隻能當場發願。
他知道自己沒什麽機會,其實到這時候,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走個過場,如無意外,那麽太太選擇的人隻會是侍夢和唐劫,正因此這小廝許願都許得有氣無力,無精打采。
一個個小廝們就這麽上場,直至場中最後隻剩下唐劫和侍墨。
唐劫知道,侍墨這是要故意在最後一個出場,如此,在他發心魔大願時才無人效仿,輕笑一聲,已走上前道:“如能蒙衛家庇佑獲得修仙機會,唐劫必定盡心竭力侍奉少爺,在此以心魔立願,少爺不脫凡,唐劫不脫仆,少爺不天心,唐劫不脫籍。若唐劫有幸能窺天心之秘,必創仙法留於衛門!”
聽到這話,衛丹柏與鄭書鳳同時動容。
與前麵小廝們的發願不同,唐劫的心魔願卻是極為具體。
少爺不脫凡,唐劫不脫仆,那就是說小少爺衛天衝一天不進脫凡境,他唐劫就一天仍是仆役,不會因此改變身份。而小少爺就算進了脫凡境,隻要他還沒入天心境,那唐劫就不脫籍,也就是始終以衛家人的身份出現,當然,就不再是仆役了。
這是一個很莊重的承諾,不僅僅是局限了自己,同時更表示將來對少爺的回報不僅包括了生活上的服務,還有修煉上的照顧,如果沒此把握,他也不敢說出這話。
但同時,這也是另一個表態,就是如果有一天小少爺衛天衝進入天心境,他就正式不再屬於衛家,而恢複自由身。當然,作為恢複自由身的代價,他將會為衛家留下可傳承的仙法。
小廝們的發願大多虛幻而不指實物,這是為了將來給自己回轉的機會,在求取機會的情況下,沒人會說自己將來修煉有成,一定會離開,盡管大家都免不了有這想法。
唐劫大概是第一個在心魔願中提出將來要離開的衛家仆役,但同時他也提出了離開衛家的條件。
這正是讓衛丹柏與鄭書鳳動容之處,有所不同的是兩個人的表現卻完全不一樣。
衛丹柏是哼了一聲,顯然很不滿意。
鄭書鳳卻在臉上露出一線笑意。
能夠自創仙法,那起碼也得是天心境,也就是說,唐劫對自己是有絕對的信心才能說出這話。
老實說,這樣的承諾其實遠比之前的小廝們更加有力,隻是因為有離去意圖,才顯得讓人不太喜歡,但對於鄭書鳳這種實際的女人來說,反到是象這樣有著明確目標和回報的許願更讓她能夠接受。
不管怎麽說,確保衛天衝能入天心境和確保衛家有仙法傳承,僅此兩點,就值得所有在唐劫身上的投資,從這一點上說,唐劫或許不夠忠誠,但給出的回報卻絕對是最豐厚的,至少比什麽“服務衛家”要實惠的多——天天住在衛家光吃飯不幹活那也叫服務,衛家的靈師現在不就是這樣?真正需要用到他們的次數其實是極少的。
另外唐劫的離開和衛天衝是綁在一起的,這也就意味著未來的日子裏,唐劫要想自由,就必須盡心盡力幫衛天衝,從這點上說,他也比任何一個仆人都更有動力照顧好衛天衝,因為這也是為他自己好。
最後就是鄭書鳳是不信任心魔願的,她更願意相信人之本性。在她眼裏,如果真有仆學將來能達到天心境,那也不是一個小小衛家能控製的,還不如放其離去,結個善緣。而對方就算真正自由了,隻要關係處得好,將來也未必就不幫衛家,有些時候,感情比契約更重要。
所以對於唐劫的心魔願,她到是非常喜歡的。
夫妻倆對同一個願表現出了不同的態度,對於侍墨來說,這正是機會。
下一刻他已上前一步,猛地跪倒在鄭書鳳夫妻二人身前,哭聲道:“蒙老爺太太照顧,侍墨得以進衛家,跟隨少爺讀書識字,生活無憂。如此大恩大德,侍墨惟有粉身以報!侍墨知道自己曾經少不更事,犯下大錯,但侍墨今已知悔,願意改過。今在此發無上大願,若老爺太太不嫌,能再給侍墨一次機會,侍墨必從此效忠衛家,惟衛家為一生主,當牛做馬,絕無怨言,永誌不變!”
大宏願!
不僅僅是大宏願,甚至以衛家為一生之主,甘當牛馬都出來了。
侍墨,你果然夠狠,為了修仙竟然連賤籍都不脫,看來也是孤注一擲壓上了,唐劫心中冷笑。
他自是知道侍墨打算,隻要將來他能成靈師,就算不求著脫仆役身份,衛家也不可能真把他當成仆人來用,隻不過他會是所有靈師中地位最低下的,甚至比秦管事的地位都有不如!
聽到侍墨的宏願,鄭書鳳夫妻也明顯怔住了。
兩人一起朝著旁邊落座的那位呂靈師看去,隻見對方點了點頭,那是確認了對方的願是發自本心,可以作數。
心魔立誓,並無定規,關鍵在於發自肺腑,那呂靈師的作用就是確認各仆役的心魔願是否誠心。
衛丹柏沉聲問:“侍墨,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侍墨大聲回答:“小的知道,小的所言,字字發自肺腑,絕無虛言!”
“既然這樣,書鳳你看……”衛丹柏沉吟了一下,看向自己妻子。
雖然之前已經和太太商量好為侍夢唐劫二人,但是麵對侍墨的大宏願,他也不由動心起來,這刻已希望妻子改主意。
沒想到鄭書鳳卻是陰沉著臉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讓侍墨心中震驚,就連衛丹柏都有些不滿:“書鳳,你是不是對侍墨成見太深了?”
鄭書鳳哼了一聲:“這不是成見,而是了解。那不適合的,就是不適合,就算是發下天大宏願也沒什麽意義。我鄭書鳳不懂修仙,卻知道為人處世,可從沒聽說誰家不懂事的小子,發了一個願後,就能成長起來的。再者文心國上千大家,也從沒有聽說哪家敢以修者為仆役,我小小衛家可不敢開這個先河。有些承諾,他敢給,我們也不敢收啊……我覺得吧,這做人終究還是踏踏實實些的好,許諾再漂亮,那也隻是許諾,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一番話說得衛丹柏啞口無言,那呂師笑著連連點頭,侍墨如墜冰窟,就連唐劫也被震住了。
他完全沒想到麵對侍墨的心魔大願,鄭書鳳竟是絲毫不動心,這可是大大超出他的意料外了。
鄭書鳳又道:“那唐劫雖誌在長遠,但言之有物,不虛幻空洞。天心境對衛家終還是遙遠了些,若真以一個名額換一個天心境,這買賣可大大做得……”
衛丹柏也笑了,一個名額換一個天心境,那自然是一本萬利的回報,每年入仙學的人成千上萬,但平均一年都未必出得了一個天心境。以唐劫的許諾,的確是價值極高了。聽妻子說的有理,他也點頭稱是。
侍墨大叫起來:“我不服!太太,他唐劫算什麽東西?憑什麽他就能幫少爺上入天心?他信口開河……”
“就憑我玉門五轉,夠不夠?”唐劫悠悠道。
這話一出,眾人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