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湘郡城外三裏處的一片樹林中,小夜匍匐在一條小河畔的亂石內,就像一隻平凡至極的穿山甲。
他的視線一直在遠處的任湘郡城,不曾有半分移動。
盡管此時還未至淩晨,但任湘郡城已是亮如白晝,不僅僅是那宏侒、不哀鬥法所形的通天光柱,城中多地也亮起各色光芒,那是以斑狼府、任湘郡太守府為首的各方勢力盡皆開啟了自家的守護大陣,齊梁國沒有火紋戰派之境的那般限製布陣的規矩,隻要自己有那個能耐布下陣法,在不幹涉他人權益的前提下,就不會有人去管。
兩位大神通修士較勁,吃虧的自然是平民百姓和低階修士,哪怕斑狼府和太守府的人已經盡心盡力展開救援,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大量傷亡,在多數人緊急轉移到各個避難地點後,所有守護陣法全開,一時間七彩斑斕的光暈閃爍不休,似要在那通天之芒的威壓之下撐起一片片供人生存的空間。
“渾身哀氣漫天的和尚許是剛到化神期沒幾年,至於那個宏侒…應該還處在元嬰期巔峰。”
小夜冷冷地觀望著,他生前的道行介於四品與五品之間,境界無限接近於化神期修士,即便死後被易乾以【超生真言】複活、境界跌落,眼力卻是還在,能大致揣測得出不哀、宏侒的水準。
他目光閃爍,生前的多半記憶仍在,自然知曉四品巔峰之獸與五品妖獸的差距,哪怕隻是五品初階,也能夠輕易碾壓四品巔峰之獸,二者的境界有著近乎絕對無法跨越的鴻溝!
照理說,元嬰期巔峰的修士麵對化神初期的大神通者應該也無勝算才對,可眼下宏侒竟與不哀鬥得旗鼓相當!小夜更是察覺到,其佛力甚至已經在逐漸占據上風!
“到底是什麽東西提升了他的實力…”
吸收過脾性極其鋒銳的金性鬼首,小夜的性子中像是也多了幾分好戰,尤其在數戰不勝的狀況下,更是渴望能與強者酣暢淋漓地打一場!
觀察兩個修士強者鬥法,也成了小夜待在此處的理由,並非是為了等易乾…
當然,他是如此告誡自己的…
回想離開前所看到的一幕,小夜忽然明悟:“…珠子!是那串珠子的作用!”
出於獸類本能的直覺,小夜立刻注意到宏侒手中那串禪心念珠的詭異之處,下意識地就想去提醒易乾伺機搶奪!不過他剛剛撐起的身子滯了片刻又趴了回去,不禁暗暗搖頭,易乾小子能在那驚天威壓之下存活就不錯了,還談何搶奪法寶…
忽然小夜神情微動,探知了一下體內龍丹的情況,眼中頓時閃過一道異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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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
呈滴的汗水不斷落下,仿佛也承載了無窮的壓力、在地麵留下一處處淺坑。
耳邊充斥著勁風呼嘯的嗡鳴,甚至已然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與脈搏。
然而,易乾和呂婕的此般舉動為自己帶來的並非隻是不斷增加的重壓,更重要的是還有化神期修士的道念洗禮!
對於從很少接觸佛門修士的易乾來說,佛氣是一種十分陌生的力量,雖說其根源依舊是真力,但性質卻與真力有著很大的不同。
在重壓中艱難前行的易乾一邊喘著粗氣、盡可能地均勻調動自身力量抵抗威壓,一邊細細體味著不哀和宏侒佛氣臨身的感覺。
沒用多久,他便察覺出佛氣與真力最大的一點區別——佛氣沒有五行分劃!
無論是誰,生來都必然會有五行之一或之多的伴生體質存在,這種體質的差異會在修道之後慢慢顯露出來,即便是修煉沒有任何五行關聯的功法,也不可能掩蓋掉原本體質中的五行氣息,可不哀、宏侒二人的佛氣中卻是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五行氣息!
或平和無波,或悲哀至極,兩種性質截然不同、但同樣渾厚如實質的佛氣糾纏在一起,易乾就像是在這兩種泥漿混合所形成的泥潭中掙紮遊動的魚兒,舉步維艱。
而呂婕,已經停在距離易乾八丈的位置盤膝坐下調息,素檀海棠的枝葉環繞其周身微微律動,奮力為她抵擋佛氣威壓。
呂婕生於雲迷嶺、長於驕子洞,除了修煉一些迷幻類法訣、水行道術,大多時間都放在修習馭獸之法,在體魄方麵沒有什麽突出的造詣,若非有素檀海棠這般軀體柔韌的精怪為本命妖獸守護在側的話,她走到此處恐怕早已肉身破碎、神魂離體了,這已經不是僅靠意誌就能改變的結果。
看著那個已經逐漸挪步到十丈外的蹣跚背影,呂婕清冷的眸子中好似多了一些什麽東西…
他…也許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經曆…
“還有十丈!”
易乾牙關緊咬,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著,其骨骼更是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吱”聲,仿佛隻要他再向前一步,就要骨、肉崩裂!
他皮膚表麵的所有毛孔齊齊張開,一蓬蓬霧狀真力不斷散出,但剛剛離體寸許便被佛氣壓碎,無法形成有效的護體真力。
盡管身具吞雲獸、大大強化了肉身的強度,又有桃溪三元真氣護住內腑,可說到底易乾還是個金丹六層的修士,其真力的致密程度遠遠無法與不哀、宏侒的佛氣相比,哪怕他的金丹再大、真力再多,也難以彌補質的差距!
對這一切,易乾視若無睹,他目光明亮地觀察著前方越來越濃鬱的佛氣,右眸紅光閃動,然而煙瞳剛一施展就有劇痛傳來,使得他立刻散去凝聚在右眼的真力,眼球酸脹無比,連同視野都一陣模糊!
“以魔煙催發而生的瞳術,果然無法用來探查這佛氣…”
易乾沒有太多意外,佛氣克製魔氣,這是沒有修為的凡人都知道的事,更何況雙方的境界差距可謂天地之別,想印證一下自己體內沒有魔煙殘留是否可以使用煙瞳,奈何佛法無邊,擊碎了他的這一絲僥幸。
煙瞳不能施展,大大限製了易乾的目力,重壓之下神識也無法探出體外過多,否則便會被那無窮佛氣直接壓潰!
既然如此,索性就不去看、不去探!
易乾閉上雙眼、收斂神識,僅靠自己本能的感知去體會周邊佛氣的變化,艱難邁步間感受其內的玄妙之處。
不哀、宏侒的佛氣雖說糅雜在一起,但在易乾的感覺中依然涇渭分明。
不哀的佛氣充滿了悲哀之感,而“哀”作為一種負麵情緒,給易乾的直觀感受就是分離、喪失和失敗,佛氣中包含沮喪、失望、氣餒、意誌消沉、孤獨和孤立等極其哀切的情感,盡管終點是一樣的,其表現形式卻也算得上豐富,輕而易舉地便能勾起人心底塵封已久、甚至本人都未清晰記得的悲哀之事,盡皆被揭露出來!
無數曾引發悲哀情緒的事情湧現於易乾的腦海內,其中最模糊、同時也最令他心神震蕩的一幕!赫然是十七年前守天觀外的一日雪夜,漆黑無星的夜空中驟然亮起一道十分刺目的光芒落於尚陽城旁的守天觀外!
那是一個被沾有血漬的繈褓包裹的嬰兒,深陷雪地之內並未啼哭,而是手腳並用想要掙脫繈褓的束縛去外麵看看,但卻有一股柔和的光芒阻擋他離開繈褓,同時也為他阻隔了外界的寒冷。
過了片刻,守天觀中搖搖晃晃地走出一個衣著破爛仿若乞丐的老道士,一邊恍惚地邁著步子、一邊還時不時拿起手中的小壇子灌幾口劣酒。
其步伐似緩實疾,幾息之間便來到數百丈外的雪地中,黑乎乎的大手抓起那繈褓,視線在那守護著嬰兒的柔和光芒上微微一滯,旋即露出聚精會神之色,仿佛在傾聽著什麽。
半響過後,老道士臉上的頹廢之色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他把酒壇丟到一旁,伸手探入繈褓,那層柔和光芒僅是稍稍抵擋了片刻便潰散一空,顯然早已是強弩之末。
老道士的黑手在嬰兒懷中摸索了一陣後收回,手掌攤開,掌心中有一枚散發著古樸氣息的銅錢,其上隱隱有一個篆體“易”字浮現…
“是曆經磨難成就轉變天地之大能,還是平平安安度過庸碌一世之俗生,就看你的機緣了。”
老道士的聲音飄忽異常,他歎了口氣,大拇指在那銅錢上貌似隨意的一擦,其古樸之氣以及那玄妙的“易”字光斑頓時消匿,好似變成了一枚再普通不過的尋常銅錢。
“從今往後,你名為易乾,隨貧道雲升子住在這守天觀,這天,是該守還是該易,數年後自有分曉!”
細細看了看繈褓中雖失去了那柔和光芒保護卻也不畏寒風的嬰兒,老道士返身往回走,眉宇間再現頹廢之相,蹣跚前行,恍若一個流浪的老乞丐撿到一個棄嬰、打算回到自己的破道觀中艱苦度日。
這一刻,風雪越來越大,本就模糊的景象便再也看不清了…
無盡猶如實質的濃鬱佛氣中,易乾邁出的右腳僵在半空,神情怔然。
……
第二百六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