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發僧人後退一步,略一沉吟,又拿起了一支香,湊到蠟燭前點燃。
響起了敲門聲。
帶發僧人急忙來到門前,拉開了房門。
站在門口的,是靈山寺主持空明。
“大師。”帶發僧人輕聲說道,語調輕柔婉轉。
空明看著帶發僧人手裏的香,合十說道:“金姝,新年快到了,是該給你的母親上一株香了。”
帶發僧人,正是和母親柳瑩一起跳下臨津江的金姝!
她沒有死。
在跳下臨津江的一瞬間,金姝並不害怕,她見過無數慘烈的死亡,早已沒有了對死亡的畏懼。
但是,她仍然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心痛!
因為,她將要去的那個黑暗的世界裏,沒有周憲章!
她被臨津江的激流淹沒了,然後,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她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裏,並沒有呆太長時間。
她再次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她熟悉的、朝鮮的山水。
隻是,她的身邊沒有了母親。
救她的是靈山寺的僧人,為首的是方丈法師空明。
她被空明帶到了三峰裏靈山寺,在那裏,她把大院君臨死前交給她的玉質的圖章和和印有太極虎圖案的文牒,交給了空明。
空明法師就是朝鮮的登科進士李炫慶。原本要進翰林院的李炫慶,奉大院君之命在靈山寺出家,同時出家的,還有大院君親自挑選的五十名王宮衛隊成員。
他們進入靈山寺的時候,攜帶了大量經卷,在裝運經卷的箱子裏,還藏著朝鮮王國五年的國庫收入,將近五千萬兩白銀和一百萬兩黃金。
大院君早已預見到了朝鮮亡國的危險,李炫慶或者空明,是他留下的最後一枚棋子。
空明在靈山寺做了數年安分守己的方丈。直到今年八月,日軍攻入漢城。
空明知道,該是他上場的時候了。
他暗地裏招兵買馬。
擁有巨大財富的空明,毫不費力就招募到了三千朝鮮農民,並與俄羅斯遠東司令部取得聯係,購買了大批先進的武器裝備,組建起一支武裝力量,他將這支部隊命名為“光複軍”。
光複軍的基地設在俄羅斯境內柯拉斯基諾,由俄羅斯軍隊派出教官和軍事顧問進行訓練。而靈山寺,就是光複軍在朝鮮的據點。
在俄國人的支持下,光複軍提出了“驅逐日寇,實現朝鮮的完全獨立!”的口號。
這個口號看似明確,但實際上,卻是模糊不清。
驅逐日寇,倒是好理解。但是,要想實現朝鮮的完全獨立,這就意味著,還要驅逐大清國在朝鮮的軍事存在——章軍!
章軍隻要在朝鮮存在,朝鮮就是大清國的附庸。
然而,朝鮮百姓對章軍的態度,令空明進退兩難。朝鮮百姓不僅對章軍沒有敵意,相反,還把章軍視為解放者。
如果光複軍公然打出驅逐章軍的旗號,很難獲得朝鮮百姓的理解和支持。
而且,以光複軍現有的能力,也不可能與日軍和章軍同時為敵。
所以,空明隻好模糊其詞。
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在驅逐日寇之前,光複軍不能與章軍為敵,但又不能將章軍視為盟友。
所以,光複軍始終對章軍保持著距離。
見到金姝後,空明加快了行動步伐。在柯拉斯基諾,光複軍的訓練明顯加強,與此同時,空明派出小分隊,滲透到朝鮮內地,搜集情報、鏟除與日本人合作的朝奸。
金姝也參與到了行動中。
母親柳瑩死後,金姝一夜之間長大了。
國恨家仇,使得這位十六歲的少女過早地成熟了起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成了一位複仇女神!
她甚至強迫自己忘掉周憲章,她害怕愛情會讓她失去複仇的勇氣。
金姝學會了使用手槍。在鬆骨峰上,她在周憲章的身邊用過手槍,歪打正著,還真打死了一個日本兵,那個經曆,讓她無師自通。
在光複軍中,金姝的身份極為特殊,她是金玉均的女兒,大院君臨終的托付者,光複軍從空明到普通士兵,都對她極為尊敬。按照空明的安排,本來打算讓金姝擔任光複軍的高級領導人,但是,金姝拒絕了。
她隻想成為光複軍的普通一員。
金姝隨光複軍行動小組參與了多起刺殺行動,練就了一身膽氣,獲得了豐富的軍事經驗。每一次行動中,金姝的沉著、果敢、敏捷,讓同行者驚訝不已,他們難以想象,一個十六歲的貌美如花的女孩,竟然有著男人都難以做到的大將風度。他們以為金姝在柯拉斯基諾接受過俄國人的長期訓練。
隻有金姝自己知道,她的戰場素質,來自於一個大清國的男人——周憲章!
是周憲章教會了她這一切!不知不覺間,金姝學會了周憲章的一舉一動。
在光複軍中,金姝沒有任何職位,但是,她漸漸成了光複軍的精神領袖。
光複軍的行動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章軍。光複軍不願與章軍為敵,又不願以章軍為盟友。而金姝更是在躲避章軍,她害怕見到周憲章!
因為,空明告誡過她,一旦趕走了日本人,章軍必然成為光複軍的敵人!
想起要和周憲章為敵,金姝不寒而栗!
她隻能得過且過,自己欺騙自己。
有一次,在安州城外,他們追殺一個落了單的日本人。那個日本人身受重傷,倒在了一家客棧的大門口。
然而,金姝看見了周憲章的身影。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個時候,周憲章離她那麽近,隻有一牆之隔!
隻要她向前走上幾步,推開客棧的大門,就能夠見到他!
金姝咬牙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她知道,她不能與周憲章麵對麵!
一旦麵對周憲章,她就會撲進他的懷裏。
她就會拋棄光複軍的口號,心甘情願地成為那個男人的附庸!
後來,她聽說周憲章結婚了,在平壤,他娶了一個大清國的女子。
金姝偷偷大哭了一場,然後,她的心情反倒平靜了許多。
她羨慕那個女子,不過,她也替周憲章感到高興——周憲章有了一個家。她知道,周憲章是個孤兒,有家的感覺一定很好。
隻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金姝常常會突然想起,她自己不也是一個孤兒嗎?
大雄寶殿上,僧人們的誦經聲如潮而至。
金姝捧著一株香,怔怔地站在門口——那一株香不是給她母親的,給她母親的香,已經插在了香爐裏。
空明注意到了香爐裏的香,也注意到了金姝手裏的香。
金姝的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手裏的香,微微發抖。
空明雙手合十,緩緩說道:“周憲章去了遼東。”
“遼東?”金姝微微一怔:“你怎麽知道?”
“鄭世雄派人來了。”
金姝微微點點頭。金姝最近才知道,鄭世雄是俄國人安插在東學教裏的人,他直接服務於俄軍遠東司令部,如今,他是章軍的營長。
而光複軍在柯拉斯基諾的基地,就是俄軍遠東司令部建立的。
“金姝,我明白的心情。”空明說道:“不過,光複軍的機會來了,對於朝鮮而言,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我們已經與閔茲瑛取得了聯係,光複軍將進軍漢城!”
“那麽章軍呢?”
“讓他們與日本人拚個你死我活吧!金姝,你應該明白……”
“我什麽都明白!”金姝捧著香,麵向西南,默默地舉在半空中。
西南是遼東!
她明白,周憲章在那裏,九死一生!
……
西曆1895年1月24日,農曆甲午年臘月三十,除夕,晚23:50時,旅順半島,二龍山下。
周憲章站在一座斷崖下,他的手裏,握著一把嶄新的88式步槍。
章軍直屬營和警衛連全體官兵列隊站立在他的麵前,軍容肅整,鴉雀無聲。
每一名士兵們的手裏,握著和周憲章一樣的、嶄新的88式步槍,腰上別著科爾特手槍和刺刀,每個士兵的還有一個斜挎的帆布包,裏麵插著五枚手榴彈,腰上的子彈帶鼓鼓囊囊的,每人八十發步槍子彈,二十發手槍子彈。
隊伍的最前麵,依次排列著三挺馬克沁重機槍、十門野炮,十門山炮。
這是一支全新的章軍,它的裝備,真正是武裝到了牙齒。
他們的裝備來自漢陽兵工廠。
88式連發步槍是漢陽兵工廠仿製德國1888委員會步槍的最新產品,這是大清國兵器製造業的巔峰之作,其性能甚至超過了委員會步槍,它比委員會步槍更加輕、射程更遠、穩定性更強。更是遠遠超過了日軍的主戰步槍村田步槍。
而科爾特手槍則是美國最新式的手槍,在近距離作戰中,其威力甚至超過了村田式步槍。
而克虜伯野炮和山炮,也是漢陽兵工廠的傑作,在大清國的諸多兵工廠中,漢陽兵工廠曆史最短,但卻是後來居上,他們用了不到十年的功夫,就超過了李鴻章一手創辦的江南製造總局,仿製出了與克虜伯大炮性能相差無幾的大炮。
創造這一軍事工業奇跡的,是湖廣總督張之洞和他任命的總經理盛宣懷。
而把這些先進裝備送到章軍手上的,是盛宣懷的遠房侄兒盛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