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的店員們見慣了專程來上海灘開洋葷的土財主,這些土財主一臉的好奇,進了城,兩隻眼睛都不夠使,更搞不懂上海的人情世故,總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店員們早已見慣不奇。所以,周憲章和郭二杆四處打探消息,店員們對於二人的提問,總是有問必答,熱情洋溢。
上海又是大清國現代傳媒業最為發達的地區。這裏不僅有洋人辦的報刊,不少大清國的商人也在上海辦報,各種報刊數量繁多。在大清國,報紙是個新鮮東西,報刊上的主要內容,以花邊新聞居多,內中夾雜著少量政治言論,但數量極少,也沒有什麽深度。不管是官府還是民間,都沒有認識到報紙巨大的輿論引導作用,所以官府對於報刊並不禁止。
通過報紙和各路小道消息,周憲章漸漸了解到了家人和章軍弟兄們的近況。
朝廷已經為周憲章和郭二杆辦了國葬,這就是說,在大清國,他們兩個已經成了死人。
趙巧兒沒住在北京,而是和秦氏老太太、柳英淑一起回到了老家趙家廟,那裏是張作霖的地盤,有張作霖護著,倒也安全。
周憲章暗暗讚歎趙巧兒有見識,這要是換了一般的女人,往往會眷戀北京城的好日子,不願意回到那個東北窮村子裏,趙巧兒不僅離開了北京,而且,連誥命都不要了,毫不留戀到手的富貴。趙巧兒不愧是周憲章的老婆,她知道,留在北京沒什麽好果子吃。
章軍的其他弟兄們也是各有前程。慈禧太後最怕周憲章,隻要周憲章死了,她也不太為難章軍弟兄。況且,剛剛打完一仗,大清國百廢待興,光緒皇帝受到康有為的影響,決心變法維新,章軍弟兄們都是軍事人才,光緒皇帝也需要這些人才幫助他完成維新大業,所以,各方麵極力維護。
周憲章最擔心的是吳佩孚。
吳佩孚是他的生死兄弟,當初,慈禧太後下令剿滅章軍的時候,曾經說過,章軍所有人都可以赦免,隻有周憲章、那哈五和吳佩孚三人不赦。後來,當葉誌超解決掉朝鮮的章軍後,吳佩孚率部拒不繳械投降,與五萬清軍對峙,直到戰爭結束。慈禧太後必然對吳佩孚恨之入骨。
那哈五是皇叔,皇帝必然會想方設法保護。而吳佩孚卻是勢單力孤。按照朝廷的任命,章軍的絕大多數弟兄都留在北方,隻有吳佩孚被朝廷任命為福州總兵,孤懸於偏遠的福建地區。朝廷孤立吳佩孚的意圖極為明顯。
果然,各方消息顯示,吳佩孚與朝廷又幹上了。
按照朝廷的旨意,吳佩孚前往福州上任,隻能是孤身前往,手下的兩千多官兵,交與朝鮮總理大臣葉誌超,由葉誌超負責予以遣散。
在章軍的四個團一個直屬營當中,直屬營經過旅順一戰,所剩無幾,剩餘部隊留在了旅順,編入李國革的部隊,對朝廷不構成威脅。第二團一部分跟著賴傳武去了豐台大營,一部分跟著那哈五去了天津。第三團在張勳的率領下,全團都留著辮子,朝廷最為放心。第四團都是朝鮮人,留在朝鮮,對大清國也沒有威脅。隻有吳佩孚的第一團,朝廷最不放心,下令遣散。
而吳佩孚拒絕執行朝廷的命令,要求帶著部隊去福建。而第一團的官兵們,也擔心朝廷秋後算帳,堅決不同意遣散。一旦被朝廷遣散,大家夥就隻能等著挨宰了。這個團在平城,又與葉誌超的部隊劍拔弩張。
最後,還是銘字軍統領劉盛休出麵說合,第一團不予遣散,而是分成兩部,吳佩孚帶著一個營的部隊八百人,前往福州上任,剩下的,全部留在朝鮮,與樸永烈的部隊合並,駐守平城,停止使用章軍番號。
這個折衷建議,得到朝廷和吳佩孚雙方的認可。
周憲章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最擔心的就是,吳佩孚被解除了武裝。現在,吳佩孚手裏還有八百人,這足以保證他的安全。
現在,吳佩孚正在朝鮮整編隊伍,大約需要半個月的時間,隊伍整編完成後,啟程經過鴨綠江,從東北行軍前往福建,路途上至少還有一個月,到達福州的時間,應該在一個半月之後了。
這一個半月之內,周憲章不敢輕舉妄動,隻能隱伏在上海,等待吳佩孚上任。
好在手裏還有些銀子,兩人倒也衣食無憂。
一轉眼,二十天過去了,有消息傳來,吳佩孚已經帶著人馬,走到了河南,按照這個速度,還有半個月,應該能到達福州。周憲章和郭二杆開始準備啟程,前往福州與吳佩孚匯合。
這天晚上,周憲章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看書。郭二杆一個人還在外麵打零工。
現上海是個國際化大都會,洋貨豐富,從珠寶到日用品,店鋪林立,琳琅滿目。周憲章對這些東西都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隻有一樣——洋書。
十九世紀末,大清國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意識到,中國與西方列強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不僅僅在於技術上的差距,更主要的是,在於思想意識和價值體係上的差距。從洋務運動開始,一些知識分子開始有意識地翻譯西方經典著作,曾國藩開辦金陵譯書局,係統地引進西方著作。甲午戰爭之後,國內有識之士更是掀起了翻譯西方論著的高潮,其中,譯著最為豐富的,就是時任北洋武備學堂教習的嚴複。
上海因為有英國人的租界,開放程度最高,得風氣之先,翻譯活動最為興盛,從小說詩歌,到經濟軍事,各種西方書籍最為豐富。周憲章見到這些譯著,如見珍寶,不惜銀兩,大量購買,他所購買的書籍,主要是政治軍事經濟方麵,從赫胥尼的《天演論》、盧梭的《財富論》,到各種名家著述的政治學、軍事學,不一而足。他的房間裏,儼然成了一個圖書館。周憲章整日如饑似渴地閱讀,足不出戶。
兩人原本就是坐吃山空,買書的錢,成了一個巨大的負擔。這一個多月,光買書就化了兩百塊大洋,剩下的吃吃喝喝,包括住店,所剩無幾。沒奈何,郭二杆隻好跑出去拉黃包車,撰些零用錢,貼補生活。那郭二杆倒也有的是力氣,這拉黃包車的活路,倒也很適合他。這一份苦力活,讓他把上海的大街小巷搞得一清二楚,儼然成了一個上海通。
郭二杆下苦力賺錢貼補生活,這讓周憲章很是過意不去,也想出去謀一份差事。卻被郭二杆攔住了,郭二杆說告訴周憲章,他的身份是少爺,如果跑出去下苦力,會被人看出破綻來,要是走漏了風聲,大為不妙。
周憲章無奈,隻得在客棧裏扮少爺。
這段時間,通過讀書,周憲章的思想意識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開始逐漸意識到,國家的落後、朝廷的腐朽、軍隊的虛弱、經濟的貧困,不是技術問題,而是一個體製問題!
大清國的皇權政治,已經不適合於這個時代。
洋務派僅僅想通過引進西方的先進技術來擺脫貧困落後局麵,是行不通的。康有為等人提出的維新變法,試圖通過有限政治體製改革來改變中國,似乎是一個合理的出路。
不過,周憲章也隱隱聽到過,還有一些人不同意康有為的思路,他們的思想更為激進,那就是徹底推翻皇權,從根本上改變中國兩千年的君主專製,實現共和,這些人自稱革命黨,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名叫孫文!這個人現在不在中國,而是在美國的檀香山。
維新派的觀點是,皇權政治固然可惡,但是,中國的皇權政治延續了兩千年,驟然中斷,百姓和官僚恐怕都難以接受,國家很可能因此而陷入大亂,國家和百姓,都將為此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就象明朝末年那樣,遍地烽煙,殺人如麻。
而革命黨人則認為,大亂沒有什麽不好。大亂之後才有大治。中國兩千年皇權積弊已久,如同一間行將倒塌的大廈,根基已經徹底腐朽了,僅僅是簡單的修修補補,無濟於事。隻有推倒重來,在廢墟上重建大廈。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思路,究竟哪一個更好,周憲章一時也沒有主意。
周憲章正在挑燈夜讀,郭二杆帶著一身臭汗,推門而入。
周憲章拿起桌上的懷表,看了看,那是珍妃娘娘送給他的。
指針指到了淩晨2點。平日裏,郭二杆晚上都是守在大樂門舞廳外麵,舞廳十點半散場,舞女舞客們回家,生意特別好,過了十二點,過了十一點,基本上就沒有生意了,所以,郭二杆一般都是在十二點左右回到客棧。
而今天,他晚了兩個小時。
“二杆,今天怎麽這麽晚?趕緊去吃點東西,早點歇著。”周憲章說道。郭二杆回來晚了,周憲章也不是太在意,隻是怕他太累。
郭二杆卻是站在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