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清

第026章 木桶浴

城牆上,崗亭裏的哨兵麵向城外,一動不動,城外是老百姓的住宅,哨兵的眼睛大概盯著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

周憲章見四下無人,匆匆走進武聖廟,廟裏空蕩蕩的,隻有關老爺的泥塑眯縫著丹鳳眼,周憲章衝著關老爺匆匆下拜:“關老爺在上,保佑弟子逃命成功,改日定當重塑金身!”說罷,繞到關老爺塑像的後麵,塑像後麵是有一個小門,出了小門,是一條窄巷。

小巷把武聖廟與招待所隔開,巷子很窄,隻能容一人通行,順著巷子向北走出十來步,便是招待所的側門,周憲章停了下來,聽了聽招待所裏的動靜,裏麵悄無人聲。

周憲章閃身進了招待所,裏麵是一個小院落,正南一間堂屋,兩側是廂房,廂房與堂屋的拐角處有一棵碩大的梧桐樹,嶙峋的虯枝上發出嫩綠的新芽。順著梧桐樹可以爬上堂屋屋頂,從屋頂可以躍上城牆。

周憲章快步走到梧桐樹下,正要攀爬,遠遠看見城牆上,出現了一隊巡哨。

招待所的院子就在城牆下,在城牆上,院子裏的景象盡收眼底,沒有觀察死角。周憲章正在慌亂,卻見堂屋的大門虛掩,周憲章顧不得許多,一頭鑽了進去。

堂屋裏的家具很簡單,堂屋正中一張八仙桌,桌邊擺著四張凳子,南牆下是一張床,掛著帷幔,床邊一個小櫃子,上麵擺著銅鏡、筆墨和胭脂盒,發出淡淡的幽香。東牆下立著衣帽架,衣帽架上掛著不是衣服,而是一柄長劍。

周憲章心頭詫異,這招待所常年無人居住,看著架勢,今天有一位耐得住寂寞的朝廷官員,入駐這裏。

從衣帽架上的劍上看,主人應該是一位武將,可是,這位武將居然要用銅鏡和胭脂。

城牆上巡哨的腳步聲漸遠,周憲章長籲一口氣,正要出門,忽聽門外傳來一串腳步聲,漸行漸近。

來人的目的地必是堂屋無疑,而且,聽那腳步聲雜亂,不止一人,至少有三個人!

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個八仙桌,來人已經到了門外,周憲章叫苦不迭,也顧不得許多,一縱身跳上了床,拉下帷幔,床上隻有一床錦被,周憲章拉開錦被鑽了進去,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賊亮賊的眼睛。

忽覺一股胭脂香撲鼻而來,刺得他鼻孔發癢,一個噴嚏眼看就噴出,隻聽“咣當”一聲,房門開了,周憲章慌忙捂住嘴巴,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噴嚏壓回肚子裏。

透過半透明的帷幔,周憲章看見三個人走了進來。

為首一人身材瘦小,穿著北洋水師軍服。不是別人,正是昨天晚上在池塘邊,和劉步蟾在一起的敏繡。

一個水兵是沒有資格住招待所的,他應該住學員宿舍,看這架勢,這間客房的主人,應該是劉步蟾。

周憲章暗暗叫苦不迭。

劉步蟾是北洋水師的二號人物,住在如此寒酸的客房裏,著實令人吃驚。大清國一個九品千總,也不願意住這裏。看來這劉步蟾的確是個清官。

可是,周憲章寧肯劉步蟾是個貪官!

如果劉步蟾真住在這裏,周憲章就是自投羅網了!

周憲章正在焦躁,卻見敏繡的身後,走出來兩個個頭更為矮小的兵丁,穿著北洋水師的號服,抬著一隻大水桶,裏麵熱氣騰騰的。兩個兵丁把水桶放在堂屋中央,轉身衝著敏繡屈膝施禮,然後向門外走去。

看來,敏繡和那來兩個兵丁應該是劉步蟾的勤務兵,這是給劉步蟾準備洗澡水。三人準備好洗澡水,應該會退出房間,在外麵等待劉步蟾,劉步蟾應該是在演武堂陪著李鴻章,一時半會回不來。

周憲章大喜,隻要這三人離開房間,他就有機會從後窗溜出去。

兩個兵丁走出了客房,敏繡卻沒動窩。

更糟糕的是,兵丁走出去後,帶上了房門。敏繡不僅沒出去,反而走到了水桶邊,開始脫衣服。

周憲章頓時怒火中燒。

天津武備學堂的學員兵,享受千總待遇,要想洗個澡,也得到澡堂子裏和大家赤誠相見。就是艾德、馮國璋這些教習,也得和學員們赤誠相見,能享受木桶浴的,全學堂隻有會辦大人那晉。敏繡一個小兵,還是北洋水師的,跑到天津武備學堂裏,竟敢如此高調!享受會辦的待遇,還有人伺候,這他媽的太過分了!

不用說,必定是仗著劉步蟾撐腰,逼著學堂把會辦的木桶浴給他抬了來,這敏繡也抬他媽的狗仗人勢了!都說劉步蟾是個好官,兩袖清風治軍有方,可他一個勤務兵就敢如此作派,看來,那劉步蟾禦下無方,徒有虛名!

周憲章想起昨天晚上敏繡那一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德性,心頭更加憤怒,正要跳下床去怒斥敏繡,忽見敏繡脫掉了頭上的呢帽,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潑灑下來,直達腰下。

敏繡竟然沒有剃發!

在大清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敏繡身為大清國的兵丁,不僅膽敢享受木桶浴,還留著頭發,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周憲章大喜過望!

北洋水師一向目中無人,從來不把天津武備學堂放在眼裏,如今,北洋水師的一個水兵竟然留發,這個水兵還是管帶劉步蟾的勤務兵。此時跳將出去,抓敏繡一個留發的現行,交給李中堂,一定能把北洋水師整個灰頭土臉!

周憲章心頭暢快,可低頭一想,就覺不妥,那敏繡固然可惡,可劉步蟾劉管帶畢竟是個好官,昨天晚上,劉步蟾雖然對他的文章不屑一顧,可畢竟人家說的在理,一個軍人不研究軍事,整天跟著那晉之乎者也,的確是不務正業。因為一個不懂事的敏繡連累劉管帶倒黴,周憲章還是於心不忍。

而且,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逃命,這個時候和一個小兵過不去,純粹是損人不利己。

周憲章隻得耐著性子,等著敏繡享受木桶浴。

敏繡背對著床,慢條斯理地解衣寬帶,完全沒有想到帷幔後麵有個周憲章正瞪著兩隻賊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周憲章卻是心急如火,他從教室裏跑出來已經半個小時了,再過半個小時,考試結束,學員就要集合聽李中堂訓話,必然會發現周憲章失蹤,到時候,一定會來個全學堂大搜捕!

可事到如今,就是火燒眉毛,他也隻能耐著性子等著敏繡享受木桶浴,唯一能做的,就是暗暗把敏繡的祖宗八代問候了一遍。

敏繡衣服脫得不慌不忙,周憲章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敏繡才把那身鬆垮垮的北洋號服脫了下來,周憲章正要鬆一口氣,定睛一看,裏麵還有一層粉紅色的錦緞夾衣,周憲章大為惱怒,一個小兵穿什麽夾衣,還他娘的是這麽貴的緞子!

又過了一會,敏繡才脫掉了夾衣,露出了雪白的膀子,卻沒有跳進木桶,他身上還有一件大紅色的肚兜,周憲章暗罵,狗日的一個大男人穿個鬼的肚兜。

又是好一會,敏繡終於脫得個一幹二淨,周憲章的眼睛卻瞪得像兩隻銅鈴,一張嘴長得老大。

敏繡渾身上下雪白如玉,胸口多了兩樣東西,胯下少了一樣東西!

周憲章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麽這個房間裏有胭脂和銅鏡!

敏繡是個女人!

其實,周憲章自打闖進這間客房,看見裏麵的擺設,就應該想到,這客房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女子。

隻是,這個想法太過匪夷所思。

自大清立國以來,就有一個嚴厲的營規——軍營裏不得有女人!

如果軍營裏發現有女人,從營官到把總,一概斬首!

到了光緒年,清軍日漸腐敗,在八旗、綠營、湘淮軍中常能看見女人,但是,在天津武備學堂,這一營規卻得到了不折不扣地執行。

從學堂成立到現在,就連會辦那晉的家眷,也從來沒有踏進學堂一步!

今天,要不是敏繡脫了個一幹二淨,讓周憲章看了個清清楚楚,周憲章絕對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然住在天津武備學堂的招待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