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記不得自己年少時時什麽模樣,甚至記不得母妃的樣子,唯有父皇板著的臉,和兄長的嘻笑。
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在亦國的皇宮中是個另類。我不親近母妃,卻對父皇很恭順。我從不與王爺的孩子遊戲,卻與我那每天生活都很愉快的兄長關係甚佳,至少他是這樣看的。因為他是太子。
我想做個他人眼中出眾的孩子,一個出類拔萃的皇子。
我年少時覺得兄長的表現是很蠢的。書房讀書時他並不用心,功課上總是會被我落一大截。很調皮,很跳脫,黏著自己的母親,亦國的皇後。一副孩子的做派。天性良善,甚至不忍折斷花園的花草。在所有事情上都依靠我。我常想,若他是個農人的孩子,必定過不下去吧。
年齡的增長並未改變我們的性格。我八麵玲瓏,教書的師父們在提起我時都會綻開笑容,提起兄長時都會淡了笑容。父皇對我的作為讚不絕口,見到兄長卻會板著臉來批評。
我覺得我的地位已經超過了太子。直到我的母妃抱著我說:你不要表現得太好了,畢竟你的兄長是太子。
於是我發現我的地位是遠遠比不上兄長的。他是太子,將來會是亦國的皇帝。我隻是皇子,將來會做封地的王爺。他是君,我是臣。
我沒有像母妃所說的裝的平庸。我更加出類拔萃,在所有人麵前表現我的才華。在我十五歲時,與教書先生辯理,已沒有人是我的對手。我是光芒四射的少年,王都最著名的少年。我的兄長還在書房接受先生們的念叨,還會貪玩被先生抓到報告給父皇。
在六藝中,我最厭惡的是騎射。父皇是個武癡,政事的處理隻能算是平庸。我那時已有了一個念頭:我不想做封地上的王爺,我想做亦國的統治者。
這個念頭的確立在十七歲的上元節。兄長被父皇大罵了一頓,邀我賞花燈散心。我猜出了鬧市上所有的燈謎,收到所有人欽佩的目光。我的兄長為我鼓掌,子民們將我圍在了周圍。
我想成為亦國的統治者,萬眾矚目。看了一眼身邊鼓掌的兄長,我暗自攥了拳頭:這個念頭應該會成功。我才華橫溢的,大哥善良懦弱。
於是我回到自己的宮殿時,便開始著手準備了。我網羅了一批死士,召集了大量的門客,與科考的士子們教好。在才子中,我被冠上了“第一”的稱號。我並不興奮。我離目標還很遠,還需要更好的準備。
但我的準備在那一年停住了。那一年我十九,遇到了將要攜手一生的女子。
堯都的賽詩會,她是陪著自己兄長來的。亦國與塵國不同,女子地位更高些。像賽詩會這種物什,女子亦可以參加。
我在第一眼便怔住了。她容貌算不得美,線條卻非常柔和。長發算不得柔順,甚至有兩撇翹著。五官隻能有端正來形容,組合在一起卻有異樣的魅力。隨意坐在條凳上,嘴角掛著柔和的笑。
我動情了,若是佛家會雙手合十,口年阿彌陀佛,說這是妄念。
但我不是佛家。我在那場賽詩會上依然成為了焦點,使了化名與女子攀談了起來,得了她的名字。
她叫青兒,是文招待的女兒。
當時文招待的待遇是極好的。父皇嗜武,在文化的學習上也從未落下,便設了文招待,專門為皇族講學。
我同父皇講了我的戀情,父皇點頭同意了。在任何時候,他總是很遷就我。反對的隻有我的母妃,她的理由是青兒的身份不夠。
我並未理會,隔天托父皇為我提了親。天子之言,青兒的父親不能不聽。我成了青兒的夫君,青兒成了我的娘子。
亦國是個多雨的國家,不會幹旱,也沒有了久旱逢甘露一說。在亦國,熟悉的隻有我拿不成器的大哥,九五之尊的君父,也不會有他鄉遇故知一說。洞房花燭夜卻是真真切切領會到了。
當我真正實現自己目標之時,大概會是讀書人所謂的金榜題名之時吧。我又開始了我的準備。看著自己不成器的大哥,逐漸走向年老的皇父,那個目標似乎離我更近了。隻要伸手,我就能觸到那個期待已久的位置。
父皇的死亡比我預想的要早得多。在他纏綿病榻的時候,我讓熟悉的士子對我進行吹捧,接管朝中的一切政務。我要讓父親看到,他不在了,亦國在我的管理下會變得更好。
帶給我的卻是個晴天霹靂:父皇將位子傳給了我那無才無能的兄長。
兄長在父親的遺命下很快登基,我也開始了我的動作。皇宮的侍衛大多是我的暗衛。我現在有門客三千,死士無數,賢名天下皆知。我隻需要廢掉自己的兄長,對外宣稱父皇的遺命被兄長篡改便能坐上那個位置。
一切似乎是可行的。於是我發動了政變。
然而我敗了,輸的一塌糊塗。當我被擒時,三個我熟悉的人站在了兄長身邊。
我的兵器製造者王固,我最大的經濟來源平安,我死士的頭領沈千山。
我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了,被幾個自己的心腹。
被囚禁的當天夜裏,我的兄長見了我,說出了讓我改變自己人生的一番話。
“青雲,你覺得自己很聰明麽?”大哥的眼睛盯著我,語氣從未有過地冰冷。
“你若有心坐上這個位置,所做的應該是韜光養晦。你自幼風頭太盛,所做的也太愚蠢了。你可知道,為何我們應當叫父皇君父,而不是父君嗎?”
我不知道,我甚至已經不了解這個自認為很了解的兄長。
“他先是皇帝,然後才是父親。你的風頭壓住了皇帝,你覺得父親會容你嗎?”
我的手有些顫抖了。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皇帝仍在,皇子卻上躥下跳來網絡大臣。光是蓄養死士這一條,你就罪不容贖了。每次看到你的表演,朕都會覺得很好笑。有一個上躥下跳的小醜般的擋箭牌,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兄長仍然是溫和的笑容,我的背卻莫名有些發寒。
“你太多情,又忍不得任何事。這樣的你,怎麽與忍了二十餘年的我相比?”
兄長離開了,走時吩咐侍衛打斷了我的雙腿。
我在一個沒有背叛我的門客的幫助下逃離了死亡,也許兄長並不想處死我。他甚至並未讓我打消登上皇位的念頭。他將我看做為了一塊磨刀石,來打磨自己和未來王位的繼承者。
我又得到了機會。
斷了雙腿的我坐在藤椅上。我已經改變了,不再是那個才華橫溢的少年。我現在是躲在黑暗中的獵人,將對著沐浴在陽光下的獵物舉起獵槍。我的理想從未改變:我要成為亦國的統治者。
兄長,謝謝你給了我機會,我將成為你和你的後代最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