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彌漫,九月末的秋風迎麵而來,卷帶著江浪濕潤的潮意,不急,卻微微有窒息的寒涼。
堤岸上星火隱約,這一段不在繁華的鬧市,已經進入村郊。
漿聲劃過水下,厚重沉緩。
甲板上扶欄而立的女子,錦披輕揚,燈火落在她的麵容上,照亮的是一抹淡淡的憂色。
旖景人雖站在這裏,卻沒有欣賞沿岸景致的閑情雅致。
是因歸京的船隊才到鎮江,虞渢就不慎染了寒涼,這時臥病在艙,雖經良醫正診治並無大礙,但他每一回輕咳與難再掩飾的眩暈,蒼白的麵色,日漸消減的肩骨,無不讓旖景憂心不已。
是以剛到徐州,忽然有衛冉恰巧遇上楚王一行,旖景立即就讓他再替虞渢診脈,雖說剛剛得了衛冉一句“並無大礙”又再證實了良醫正的診斷,虞渢也笑著安慰“都說沒事,隻因染了風寒,是以才會引發暈船之症”,旖景仍舊無法安心。
當初衛冉將旖景護送至銅嶺關內的別苑,當見楚王隨之趕至,便作別回到寧海,這回他是趕往京都的途中恰巧在徐州遇見楚王府的船隊在港頭停靠補給食用,登般問候,便被旖景順道相邀同行。
那時在西梁大京金元公主府藏身期間,旖景與這位族兄自然不缺閑談的時候,得知非但衛曦自幼習得源自薔薇娘子的家傳醫術,衛冉也深得精髓。
剛才衛冉的神情並無遲疑,他也沒有與虞渢事先“溝通”用安慰話讓旖景寬心的機會,隻不過提出要有事需與虞渢相商,這已經讓旖景生疑。
她候在艙外,不離寸步。
這個時間並不長久,一刻之後,便聽一聲門響,艙前風燈恍恍映照入衛冉的眼睛,一掠而過的猶豫讓旖景深深吸了一口江麵上濕寒的空氣,那窒息與沉重更是逼壓入心。
“王爺因為幼時中了陰猛寒毒,身體較常人孱弱,受涼之後便引發了眩症,醫官的藥方已經足以克製,王妃不需太過擔心。”衛冉輕輕拉上艙門,走過來站在船欄邊上,目光遠遠地看向籠罩四野的夜色。
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旖景唯有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杞人憂天,他會安好,一定會那樣。
卻問:“二兄剛才與遠揚商議何事?可是不方便告之與我?”
“我想入仕。”
旖景眉梢一挑,很明顯的懷疑之色。
“寧海衛家也不全是甘於閑靜之人,早年因為五義盟,不得不放棄入仕,意外與王爺交近,倒讓我對將來的官場政局大感期待,再者,當初先祖在東明末年創立五義盟原是無奈,大隆立國,民眾休養生息,江湖暗派若再發展下去始終是隱患,我是欲遣散五義盟,也隻有王爺有能力安置諸多會眾,對於玉郎等堂主,對王爺有所助益,將他們編入天察衛也算是條正途,將來能謀個出身,再不濟也會安家立業。”
見衛冉說得這般篤定與仔細,甚至提出要遣散五義盟,旖景才不再懷疑是他隨口找的由頭。
“但王爺的意見是,這時入仕並非絕佳時機,提議五義盟的事暫且延後,但我可以先入王府,擔當親衛一職。”
“豈不委屈了二兄?”旖景這話倒不是奉承,她認為衛冉之能身任親兵確為屈就。
“若是換作別人,還真有些委屈,不過是跟著王爺,我倒是心甘情願。”衛冉微笑,他見旖景似乎想要回艙,目光已經朝向艙門看了好幾眼,突地轉變話題:“王妃可想知我與楊妃的舊事?”
旖景明顯一個愣怔,分外疑惑。
在西梁“避禍”期間,旖景曾經將楊妃的死因一五一十告訴了衛冉,這事雖被先帝當年嚴令禁口,是以衛冉在並州時雖有打探,旖景也並未說明,但眼下事過境遷,先帝已崩,太子與太子妃也都不在人世,那禁口令自然就不需要那般嚴格的遵守了,再者旖景自知衛冉是虞渢母族族兄,也沒把他當外人看待,才再不隱瞞。
但她並不曾“八卦”衛冉與楊妃的舊事,這時對他無端提及難免疑惑。
不過當初,她也好奇過楊妃身為世宦女兒,怎麽會與衛冉這個江湖俠客結識,並且還能得衛冉傳授武藝,證明相處並非十天半月,應當是有甚是漫長的一段時間,不過知道衛冉是寧海衛家子弟後,旖景再不覺得大驚小怪,寧海衛家也屬世家名門,若是兩家交好,小兒女自幼結識便不足為奇。
“楊妃之母與我母親曾為閨閣好友,是以我們也算有青梅竹馬之誼,後來,楊大人要將女兒送入東宮,楊妃起初並不情願,甚至懇求我帶她離家,她那時也知道寧海衛家家風不比普通世宦,認為我能給她隨心所欲的生活,我當時一口應諾,是不願看她被家族利用,就此鬱鬱一生,我想,我能夠承擔她的人生,給她靜好平安。”
衛冉自顧說道,不知是否想到了少年青澀的時光,唇角舒展,燈火在他眼眸深處輕晃。
“後來她隨家人回京,我那時已經接手了五義盟主,也暗暗跟隨,打算一旦楊家要強迫她入宮,便行施救,不過後來……她見了太子,改變了心意,自願入宮。”
說到這裏,衛冉就住了口,後來的事他不甚了了,旖景反而更為清楚。
但旖景依然不懂衛冉何故說起舊事,不知如何也不好加以評價,隻孤疑的緘默著。
衛冉暗暗一歎,目光仍在遠遠的郊野。
他是想暗示她,失去有的人與事,也許一時會讓你悲痛欲絕,但時長日久,總有平複的一天。
沒有時間不能治愈的傷口,所以,就算悲痛,也不要把自己逼向絕境。
就像他在多年之前,甚至不能回憶當年江南煙柳下,那個仗劍而舞的女子,但事隔多年後,忽聞她的死訊,確定她是自絕,卻沒有想像當中的悲痛,唯有為她遺憾而已。
但他的暗示顯然失敗了,因為衛冉忽然覺得關鍵的話停滯在舌尖,怎麽也說不出口。
所以他隻是輕輕一笑:“我隻是想謝謝王妃,把楊妃最後的話帶給了我,讓我知道,原來她後悔過。”
他側身時,看見王妃仍舊疑惑的神色,又像不願多問,就那麽接受了他的解釋,頷首,一福,轉身推開艙門。
想到剛才虞渢的囑托,衛冉重重蹙眉。
真願是杞人憂天,他有預感,他無法完成那個使命。
艙內的燭照要比外頭更加明亮一些,旖景輕易就看清了斜靠臥榻的男子輕輕攏起的眉心,並未仰臥,卻闔著眼,當她放得輕微的步伐將將接近,卻又立即察覺,他睜眼看來,蒼白麵色襯得瞳仁深漆,滲出的又是一片柔和。
他抬手,向她攤開掌心。
燭火照得他的掌紋雋長清晰。
她的手掌放了過去,立即就被他屈指扣緊。
他移身向裏,讓出她倚坐的地方,然後把她的手,輕輕繞向腰後。
“我好多了。”虞渢看向妻子眉心的憂色,靜靜的用目光將她的眉心撫平。
她不知不覺便將麵孔埋進他的胸前,聽他的心跳,平和寧靜,隔著衣衫有淺淺的溫度,漸漸就踏實下來。
她膽小得不願去落實猜疑,不願去碰觸造成不安的揣測。
親吻隔著衣衫落在他的胸口,久久不舍離去。
——
漸近京都,天氣越發寒冷,不過虞渢的身子當真慢慢有了起色,雖然旖景堅決不許他去甲板賞景,就連依著窗口小坐也不讚同,但眼看著他的臉上有了血色,有時雖不免輕咳,總不似那般急促,胃口也有了好轉,再不受眩症困擾,能在艙內穩穩站住,甚至有了精力對弈,懸了多日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王爺卻對這回真正意義上首回與妻子遠遊,卻不能同賞沿途景致表示十分鬱懷。
而歸程當中,子若姑娘也病了一場,但這件事情,王妃當然沒有拿來煩擾王爺。
子若姑娘自然是順利回京了,但她的確費了一番腦筋。
到底是才女,被秦相視為爭權奪勢振興家族的一大主力,秦姑娘不可能用昏招,諸如直接找王爺求情,暗示王妃有心排擠這類上不得台麵的計策她當然不會采用。
她直接找王妃求情。
聲稱雖被家族所棄,但她的母親秦夫人一直對她甚是牽掛,倘若不是母親出麵,懇求王府收容,她隻能落得漂泊無依的下場,是以,子若姑娘痛哭流涕地表示了一番對母親的牽掛之情,希望王妃體恤,捎帶著她回京與秦夫人見上一麵。
“子若對王爺雖懷傾慕,也是當時以為王妃遭遇不測……萬幸王妃平安歸來,子若也知道王爺曾有重誓,一生隻當王妃為妻,實不敢再懷他意,雖王爺與王妃心懷仁善,見子若孤苦無依好心收留,子若卻不願白受恩情,無以為報,今後唯為奴為婢,不求能侍候王爺與王妃,但願服侍好老王妃,也算報答兩位收容之恩。”
秦姑娘說這番話時,磊落坦蕩,當然是在與王妃打馬虎眼,橫豎她能篤定蘇氏平安歸來,天子勢必不肯再讓楚王赴藩,今後一定是要留在錦陽,那麽她自請留京,聲稱決不幹擾虞渢夫婦的正常生活,表麵上自覺避嫌,當真冰清玉潔言出必行,王妃也沒理由拒絕,堅持要把她放在楚州。
如果蘇氏果真如此,未免顯得不近人情有心刁難,有違王爺“禮待”之意,總會惹閑言碎語滋生。
秦子若是認為蘇氏也是聰慧之人,明知是個陷井,勢必要繞開。
最好是真把她放在老王妃跟前,老王妃那麽個糊塗人,秦子若當然有把握“拉攏”。
就算不成,也不要緊,隻要能回錦陽就算達到目的。
旖景自然不會“不近人情”,順口答允。
秦子若心花怒放,原本以為會與楚王夫婦同船,當日在瀾江渡登船之時,她已經準備緊隨其後。
卻被春暮阻止,讓人把秦姑娘請去後頭得臉的管事們所乘之船。
秦子若大感委屈,特意揚高了聲兒,說是要先對王妃表達謝意。
旖景與虞渢人在前頭,自然是聽見了。
於是王妃交待秋霜帶話:“姑娘不用放在心上,王妃當知姑娘決意,雖覺姑娘為婢甚是委屈,但王爺說了,姑娘一意自食其力,王妃倘若客套,反而讓姑娘難以安心,姑娘原是在錦陽出生長大,留在楚州也不那麽合適,是以,才讓姑娘隨返,姑娘今後若要見秦夫人,隻需交待一聲,管事們必當安排,姑娘不用謝,姑娘自棄世家閨秀屈為侍婢,王妃自是要破例照顧,也算全了曾經閨閣之誼。”
秦子若啞然失語——蘇氏竟真敢把她當奴婢對待!
但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爺與王妃攜手,在眾人擁護下登船,連頭也沒回。
生了一場氣,再兼著數日沒有歇好,一上船,秦子若就病倒了。
雖說奴婢患疾不足驚動醫官,但旖景治家從來寬善,自從她掌了中饋,王府仆役患疾絕對沒有讓人自生自滅的理,又是在路上,不便請醫,所以還是安排了良醫正診脈。
良醫正妙手回春,子若姑娘的病並沒有成纏綿之勢,她才剛好,便有謝嬤嬤駕臨,聲稱王妃囑咐,今後秦姑娘依然在針線房當差:“既然子若要自食其力,王妃不願怫駁,免得你反而不安,但顯王府不比楚州,規矩甚嚴,你是二等丫鬟,倘若身邊還有丫鬟侍候便不合府規,王妃特命老奴先來指導規儀。”
於是這一路上,秦子若不得不接受謝嬤嬤的指教。
她心裏自然怨憤,但要為奴為婢的話是她自己出口,怎能反悔?秦姑娘險些沒將一口銀牙咬成渣滓——蘇氏走著瞧,總有你倒黴的一天!
子若姑娘就此沒有了優待禮遇,再不可能獨居跨院,等著她的居處是——顯王府的下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