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下的那一方澄水蔭涼,略減了幾分暑意,漫步柳堤的旖景,便讓秋月收了絹傘,主仆倆不急不緩地走,往東堤的沐輝樓。
遠遠看見一側紅亭裏,幾個貴女、貴婦圍坐著,似乎正在品茶閑話。
“是漣娘子。”秋月咪著眼睛遙望了一陣,肯定地說道:“還有賈府的女眷。”
依稀傳來笑聲,可見小姑姑與未來的婆母、妯娌、小姑子相處容洽。旖景淺淺一笑,便拉著秋月往裏走了幾步,借著沿堤的一排假石屏山,擋住了兩人的身影:“咱們別擾了她們。”
秋月低低一笑:“奴婢聽祖母說,賈府已經與太夫人說明了那層意思,太夫人也點了頭,就待正式請媒人登門提親了。”
旖景想著未來小姑父等了這麽多年,又曆經幾重考驗,總算是得了小姑姑的芳心,委實大不容易,還好,有情人將成眷屬。
卻忽聞假石那端,有人壓著聲音哭泣。
旖景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略微蹙眉。
今日可是祖母壽辰,怎麽有人這般晦氣?
“三娘,您別難過了,仔細哭腫了眼睛,等會兒又受夫人的責備。”一個侍女略帶著焦灼的勸解。
“我算是明白了,這些個流言蜚語,全是母親她……隻怕還有姑母,為了討好楚王府,她們哪裏會為我考慮打算,剛才你也聽見了,四妹妹連句實話都不肯為我分辨,老王妃一提讓我去楚王府小住,母親就緊聲地應承……這麽多夫人娘子都當場聽見了,若是將來這婚事不成,我也會淪為笑柄,成了那自做多情的,那些高門望族,還有誰肯來提親……如今,真是沒有了退路,難道就任由她們算計,等著嫁給那短命鬼守寡不成?”女子哽咽著,幽幽地抱怨。
旖景聽出這個聲音,正是今日惹得她怒氣直拱的謝三娘。
這姑娘還不算太笨,總算明白過來是中了誰的算計,可是一聽她依然把世子稱作短命鬼,旖景就忍不住眼冒火光,便不待多理會謝三娘,走出幾步,卻聽她似乎發狠般說了一句——
“與其這般,還不如這會子死了的好。”
旖景站住了步伐。
姑娘,你要死也死得遠些,這裏可是我家……
便聞那侍女急聲勸慰:“三娘,可不敢這般衝動,或許楚王世子的身子還沒到那般境地。”
“你那日是沒看見……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他就暈死過去,麵無人色,哪裏是中了暑氣,分明是毒發……再說,如果他不是將死之人,這等好事,也怎麽會輪到我一個庶女頭上。”哽咽聲轉變為痛哭,謝三娘隻覺得前程灰暗,用粉拳抵著小嘴,淚落如瀑。
旖景再度聽聞那日的“驚險”,想到虞渢好端端地,就是因為小謝氏的這番算計,不得不演出苦肉計,受一場折磨,心裏的那個尖角生靈,也摁捺不住地蠢蠢欲動起來,兩道眉頭一挑,忽然計上心頭。
便扶著秋月的手,慢慢地繞過假石。
那侍女一見有人來了,心下大急,連忙晃了晃正自悲痛的謝三娘:“這可是在衛國公府做客,三娘可不能讓旁人瞧見您在這兒哭。”
謝三娘卻忍不住眼淚,隻收了哭聲。
“謝三姐姐……”旖景假作不察,一邊上前,一邊帶笑招呼,當接近,才滿是驚訝地問:“姐姐怎麽……可是身子不適?”
謝府侍女連忙解釋:“見過蘇五娘,早前奴婢陪著三娘散步,不想三娘被沙子迷了眼,並不是……”
“原來如此。”旖景微微一笑:“讓我瞧瞧姐姐的眼睛。”
謝三娘這才用絹帕拭了淚,一番言不由衷地感激之辭,婉拒了旖景的關心。
“瞧姐姐這眼睛腫得,若是被人瞧見了,隻怕還以為是受了什麽委屈,才傷心成這樣呢。”旖景又說。
謝三娘與侍女都是一凜。
“秋月,你帶著這位姑娘去打盆水來,給謝三姐姐淨麵。”旖景非常體貼地盡著主人的義務。
秋月旋即會意,便拉了那焦急不堪的侍女走開。
謝三娘更加尷尬,眼淚就又忍不住,汩汩而下。
旖景沉默一陣,方才幽幽一歎:“姐姐可是還在惱我六妹?她就是個小孩子,又素來口直心快,姐姐就原諒了她這回吧。”
謝三娘連忙說道:“並非如此,五娘切莫誤解。”
“那……”旖景歪著頭,似乎不明白謝三娘為何痛哭,又思量了一陣,方才恍然大悟:“姐姐是在擔心那些流言蜚語吧?其實大可不必如此,今日我瞧著,老王妃是真心疼愛姐姐的,或者果真有那層心思也不一定,待將來你與楚王世子真定了親,那些閑言碎語就不攻自破了。”
這番勸慰,卻委實捅到了謝三娘的心窩子,讓她再也忍不住,哽咽著又抽泣起來:“五娘定是知道的,楚王世子身患重疾,太醫們都說他活不及冠……並非我不識好歹,存心詛咒,可委實……明知將來會守寡,有誰願意接受這樣的婚事?”
心內激憤,謝三娘一時也沒有了顧忌,暗忖蘇五娘最得大長公主寵愛,若她願意一助,或者還有一線機會。
“姐姐快收了眼淚吧,若是旁人瞧見了,隻怕更多閑言碎語,說姐姐不通禮儀,存心晦氣呢。”旖景又是一歎:“你若果真不願,大可對家中長輩直言。”
“早前平樂郡主那些話,五娘也是聽見了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隻怕已由不得我。”謝三娘哪裏收得住眼淚,想到那些貴婦貴女們鄙夷的目光,隻覺得心如刀絞:“老王妃又提出讓我去王府小住,分明就是……要落實了那些傳言,就算這婚事不成,我也成了笑柄,連個病秧子都嫌棄的人,將來還能如何。”說到這裏,更覺悲憤滿懷,心裏恨急了麵慈心狠的嫡母,與毫不念血緣親情的小謝氏。
旖景心內委實不耐,冷冷地任由謝三娘哭了一陣,方才歎道:“大家都是女兒,其實我也了解姐姐的難處,不過渢哥哥的身子或者還沒到那個地步,不說老王妃與楚王,就連聖上與太後這些年來也沒放棄過在民間尋找名醫,說不定還有轉寰。”
謝三娘本想獲得旖景同情,聽了這話,心下冷了一冷,暗忖事不關己,你倒是說得輕鬆,連太醫們都說束手無策,鄉野之間的那些大夫又有什麽法子。
旖景卻又繼續開導:“可憐渢哥哥命運多舛,雖說才華出眾,身份尊貴,到底沒有洲哥哥的康健,姐姐莫怪我直言,你是庶出,按理能與楚王府聯姻也算是高嫁,這世間的事情本就不是十全十美……”
這話不是廢話麽?楚王世子哪裏都好,偏偏就是個將死之人,哪裏能與虞洲相提並論……謝三娘更覺哀傷,卻忽然一噎,滿心悲憤破殼,生出一線若有若無的亮色來。
楚王府可不僅僅隻有世子一個郎君,還有一個虞洲……
緩緩地,抽泣漸止,落淚漸收,謝三娘不由得盤算起來——楚王唯有世子一個兒子,等他一死,王位將無以為繼,虞洲豈非大有機會?若是自己想辦法與虞洲……一應難題豈不是迎刃自解?雖說姑母未必讚成,可隻要細心籌謀,將生米煮成了熟飯,求得父親點頭,姑母或者也頂不住壓力!
一時心跳如鼓,就再也聽不進旖景一番絮絮地開導。
旖景眼看謝三娘開了竅,卻也不動聲色,隻說著些但願世子能康複的“好話”。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隔石有耳。
一襲鴉青勁裝長袍的灰渡,屏息凝神地聽著旖景對謝三娘的“勸慰”,雙目炯炯有神。
——
“五娘瞧瞧,趙伯又在那兒喝上了酒。”沐渾樓前,秋月笑著往一棵如遮古榕樹指了過去。
旖景便看見了管事趙伯捧著個酒壺,獨自盤膝於樹蔭裏,喝一口美酒,咪著眼回味一番,似乎喃喃自語,很是享受。
剛才經她一番開導,謝三娘已經如醍醐灌頂,待用清水淨麵,補了補妝麵,容光煥發地回了比翼塔,旖景便與秋月繼續往沐渾樓來,一路上暗自揣測,不知謝三娘要怎麽扭轉乾坤,十分期待她的下一步舉措。
那姑娘為了擺脫“守寡”的命運,爭取“良緣”,想來定會竭盡全力,小謝氏這一次,說不定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此,也算是另一筆“利息”吧,旖景心內暗暗發笑。
“趙伯飲酒時最不喜人打擾,咱們別驚動了他。”旖景看向沐渾樓前,見大門半敞,兩個青衣小廝一左一右地坐在小杌子上,正在閑話。
當主仆倆又走近些,小廝方才驚覺,連忙上前行禮。
旖景沒有多問,隻讓秋月候在樓下,獨自上了閣樓。
“五娘怎麽也來躲清靜?”一個小廝微歎:“比翼塔那般熱鬧,小的恨不能去瞧瞧呢。”
秋月留意到那個“也”字,不免微有詫異:“還有誰在裏頭?”
今日賓客雖多,可這沐渾樓卻不是誰都能進的。
“是楚王世子。”另一個小廝答道:“在裏頭已經有一會兒了。”
秋月眼中一亮,心道主子這一趟可算是來得巧了。
頂層閣樓上,巨大的書架依然靜默,陽光從四壁敞開的軒窗內射入,照出半空裏飄浮的白塵,柔弱無骨地正在輕舞漫揚,少女從當中盤旋的木梯上來,繞過層層書架,一眼就瞧見了負手而立的那個身影,寶藍色的箭袖長袍,腰間被墨玉帶勒出幾分硬朗,雖不似寬袖青衣時的飄逸,卻越發顯得挺拔削瘦,窗外嬌陽熱烈,映得公公整整地發髻上那枚白玉簪微帶淺金。
本來無聲地步伐,就那麽站住了。
一如旖景心裏隱隱的感覺,離席後的虞渢,果然來了這裏。
可是她一時卻忘記了跟隨前來的目的。
隻是站立在巨大的書架間,看著他的沉默,與孤寂。
一種辛酸,不受控製地浮動在她的情緒裏。
滄海桑田,濃縮於這一刻的悄然靜立。
浮塵似乎輕歎著,彌漫在兩人身影之間,驕陽依然炙熱。
似乎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凝視,虞渢負於身後的手掌微微一緊,轉身,背光看來。
那一刹,疏漠不及,兩雙清澈的瞳仁就這麽不可避免地相遇。
旖景淺淺呼吸著,身不由己地接近,漸漸看清了,自己的身影,投映在少年的眼波深處,她微微一笑,看向那扇窗外的風景。
與他並肩。
一大片晴朗的天空,沒有雲層,於是七月的豔陽無遮無擋,牢牢籠罩了近處的澄水草木,一切,纖毫畢現,隻不過水的澄明、樹的碧綠、瓦的青灰、牆的蒼白,這些顏色都被炙金混淆得失了純粹,明亮得讓人恍惚。
立於高處,展目便出了樓台數重、宅院深深,遠及那平直的青石大道,將京都分割得橫平豎直,依稀可見那人潮如織,但那些喧囂,畢竟隔得遠了,來不到這時耳邊。
唯有他清淺的呼吸,就在耳畔,輕快得像遠山空穀來的微風。
虞渢的掌心,不知何時,已經緊握。
似乎經過了掙紮與猶豫,還有那複雜的,說不清道不明,不知是欣喜還是傷感的情緒在心頭的絛蕩,他淡淡地,這麽一問:“五妹妹來此,也是為了圖清靜?”
旖景微側麵頰,讓少年忍不住與她再次四目相對。
疏漠,又回到了他的眼睛裏、唇角邊,一如那幾次碰麵時。
何故如此,拒人千裏?一句疑問飛速掠過旖景的思維,轉瞬即逝,她終究是不敢往深處思量,因此,莞爾。
卻不受控製地說出一句:“我猜到渢哥哥是來了這裏,故而也跟了前來。”
話才出口,相對兩人都是一怔。
少年握在身後的手指,有那麽幾下輕微的抽動。
他忽然覺得,再不能與她這麽在窗前並肩,倉促轉身。
卻是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斟出一碗茶來:“五妹妹既來,莫如陪我飲上一碗溫茶。”
旖景這才留意到,茶案上一套白瓷茶具,正是祖父早年珍藏——祖父在世時,素喜來這閣樓小坐,故備有茶具,甚至有煮水的銅油爐,自從祖父過世,鮮少有用,但這時,爐上又放了個小巧的銅壺,依稀可見壺下火光隱隱,壺嘴白霧漸生。
“早先上來的時候,見趙伯在底下品酒,還怕他有佳釀在手,就怠慢了渢哥哥呢。”旖景接過虞渢遞來的茶碗,淺啜一口:“是溟山青蘭?我竟不知趙伯還收著這麽好的茶。”
虞渢淺淺一笑:“我要來沐渾樓煩擾,當然是要捎帶幾壺好酒給趙伯的,不過是借花獻佛而已,趙伯便尋了這套茶具出來,又貢獻出往年存放的雪水,已經讓我過意不去,這茶,卻是隨身攜帶的。”
原來如此……旖景細細品了幾口暖茶:“可是渢哥哥從溟山歸來時捎帶的新茶?”
“五妹妹好靈敏的味覺。”虞渢頷首:“書苑後有一片茶林,雇了當地佃農打理,這正是今春才采的嫩葉,由先生親手焙成。”
原來是魏鴻儒親手焙製的茶葉,旖景嘖嘖稱讚:“今日可是我沾了渢哥哥的光。”
虞渢微微挑眉,那有若澄水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麵前滿懷喜悅的少女,見她細品慢啜,一種微澀的情緒,又若有似無地彌漫在舌尖。
這,也算得了什麽呢,難得引她這般稀罕。
“五妹妹若是喜歡,改日我再讓人送些過來。”
“才得了渢哥哥的畫兒,尚還不及準備答禮,哪裏還好意思再要這般珍貴的茶。”似乎依依不舍,旖景才放下了茶碗,又是一笑:“今日來尋渢哥哥,本是有一事相求。”
虞渢不語,纖長的鳳目半垂,看著少女摩擦著玉瓷茶托的手指,細嫩的指尖染著抹嬌陽的燦爛,忽而讓他的指尖似乎也產生了一絲暖意,他清晰地感覺到放在膝上的手指,分明一搐,不由又再次握緊了拳。
一些隱忍,一些冷淡,多年來無時無刻準備的疏漠,忽然就這麽猝不及防地,瓦解為一聲歎息。
這一聲歎,自然仍在心底。
“月初去了一趟佛國寺,與同濟大師有幸對弈一局,無奈落敗,甚為不甘,隻聽說渢哥哥棋藝出眾,不知待這月十三,能否抽出半日空閑,與我一同再尋同濟大師切磋。”少女微仰麵頰,似乎極為企盼:“我自知不是同濟大師對手,卻期盼著渢哥哥能與大師手談一局,旁觀著長些見識也好。”
虞渢一怔,十三那日……
他的生辰,卻也是生母的忌日,故而這些年來,這一天都被父王有意無意地疏忽了,想到母親在這一日逝世,他也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致來慶祝。
而旖景脫口而出之後,也有些愧疚與傷感。
遠慶八年,他告訴她那日是他的生辰。
可是她轉瞬即忘,並未銘記。
遠慶九年,他再也沒提起過。
那一個七月,空曠的宴廳裏,瓊花如雪間,她陪他度過的生辰,便是唯一。
若非當日得他那卷《溟山春秋》,見其親手批注,她甚至想不起來他的生辰是在何日。
卻這般倉促地,脫口相邀,虞渢,上一世不曾給你的,這一世我想要一一補償,而你,是否還願意給我這一個機會?
四目相接,又陷入了一時的靜寂,書香與茶香繚繞之間,時光仿佛凝固。
當旖景漸漸覺得緊張得呼吸艱難,方才聽見——
“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可是兩人,一個如釋重負,一個卻惘然若失。
那一日,你總算是,記住了嗎……
這一天,對於虞渢來說,仿佛成了最明媚的一日,暗晦的記憶裏,鮮明的一抹亮色。
當紅霞便染天際,當大長公主的生辰宴接近尾聲,當回到關睢苑時。
灰渡迫不及待地上前,唇角竟然高高揚起:“世子,有一件事……屬下早先在沐渾樓下待命,遠遠瞧見蘇五娘往這邊來,行至半途,卻忽然改道……屬下好奇,跟上去聽了一聽……”說得斷斷續續,顯然是存心要吊世子的胃口。
而這一次,灰渡總算看見世子微微挑了挑眉。
頓時一愣,旋即大喜,世子微小的神情變化,無疑證實了他長久以來的猜測——世子對那小娘子當真不同旁人。
灰渡心滿意足,卻偏不直言:“世子恕罪,是屬下妄為了。”心裏卻一個勁地暗笑,世子,就看您此番會不會好奇,會不會追問。
卻聽主子淡淡一句:“渡,從今日起,要開始注意金七郎的舉動了,我們在金相府裏安排的人,都要利用起來。”
灰渡唇角便是一僵,眉心大動,抬眸直視世子:“世子,難道已到了您說的時機?”一張棱角分明的黝黑麵容,掩示不住由心而發的迫切。
“雖還未至,但已不遠。”莫測高深的八個字,虞渢看向殘陽裏翊翊而動的竹葉,眸心,漸漸凝聚了暗湧如潮。
“是,屬下遵命。”灰渡一聲應諾,堅定的語氣裏,似乎也滿帶激昂。
虞渢淺淺一笑:“你剛才似乎有話還未說完?”
灰渡一怔,方才省悟,卻再沒了吊胃口的惡作劇興致:“屬下聽得蘇五娘三言兩語,便將禍水東引……將軍夫人隻怕要在陰溝裏翻船了。”
聽灰渡詳細說了旖景對謝氏三娘的一番“開導”,斜陽竹影裏,少年卻是滿麵沉肅,神情更為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