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陽京的四月,並不多見春雨纏綿,日更一日地是惠風和暢、天高雲淨,故而即使不能出外踏春縱馬、遊河賞景,多數時候隻能趴在窗沿,或者斜靠憑幾,在鶯聲鳥語的陪伴下“靜養”,旖景也並不覺得半點憋悶,隻是偶爾會神遊九宵外,猜測著一街之隔的少年在忙碌什麽,一時計算起來有幾日不見。
其實自從歸府那日,虞渢隨之後至,就再不曾來過國公府,隻隔三岔五地讓羅紋過來問候,有時捎來一個滋補的方子,或者幾盒市集名坊的精致糕點,秋月讚歎——世子的小禮物總是很實惠。
姐妹們來得最勤快的是四娘,卻不似前些時候總是煩惱著眉姨娘那樁事兒,旖景還想著是四娘不想讓她勞神,主動問起,才知當真的風平浪靜。
夏柯也說,據三順這些時日觀察,宋嬤嬤母子與那胡大夫依然沒有接觸。
總之這些時日以來,旖景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悠閑,看上去十分放鬆。
但這一日發生的一件芝麻綠豆般地小事,卻瞬間就引起了她的戒備。
大約申正前後,旖景倚著窗戶發呆之時,恰巧聽見廊子裏一個小丫鬟與秋月在小聲抱怨——
“今日真是撞了邪運,一雙新繡鞋花了我好些功夫,才剛上腳,因著剛才應姐姐吩咐,往遠瑛堂還早上玲瓏姐姐送過來的盛放櫻桃的雕花白玉碗兒,才出了院門,就被陳姨娘跟前兒的蘭心撞了個仰麵,若不是我情急之下扶了一把道旁的槐樹,說不定連玉碗兒都砸碎了……姐姐你瞧,我這鞋子被她踩成什麽樣了?”小丫鬟將裙子往高一提,翹著腳讓秋月看上頭的汙泥:“偏偏她今日火氣還大得很,非但沒有陪半句不是,還將我好一番刁難,說若不是急著去茅房,可得與我不依不饒。”
旖景本是閑閑一聽,倒被陳姨娘三字引起了注意,微探著身子一瞧,認出那小丫鬟喚作鈴鐺——還是秋月監視鶯聲的時候,發展的那個小佃作,便將兩人都喚到窗前,先問鈴鐺:“陳姨娘的丫鬟怎麽來了咱們院兒附近?”
鈴鐺正沮喪著呢,無精打彩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隻見她急匆匆地像是從通幽庭的方向行來。”
通幽庭位於綠卿苑的東側,其實是建在遊廊後的一處植苑,裏頭有個不大小的魚塘,正是與綠卿苑裏的荷塘通流,每到盛夏,碧蔭如遮,倒是個乘涼的好去處,隻這植苑裏並沒有植種鮮花,這個時節景致並不比別處,又始終顯得陰涼,倒是人跡罕至。
綠卿苑有處角門,與遊廊相聯,距通幽庭不過四、五十步,隻角門並不常開,也就是或者下雨、或者酷暑,旖景去遠瑛堂問安,才會通過遊廊前往。
蘭心今日從那頭過來,到綠卿苑正門剛好有個折角,想是她匆忙之中,才與鈴鐺撞了個滿懷。
旖景又問秋月:“你可知這蘭心往日性情如何?我聽四姐說陳姨娘最是與人為善,難道她的丫鬟倒是個跋扈的?”
秋月慎重地想了一想,十分肯定地回答:“要說這蘭心,往常也是個好脾氣,鮮少見她與人爭執。”
這麽說,今日這是事出反常?
更何況爭執也就罷了,偏偏還衝鈴鐺強調了一句急著去茅房……
於是當酉初晚膳後,趁著散步的時間,因為這小小的疑惑,旖景別懷它意地就散得遠了些,一直繞過了利氏居住的滄浪苑。
陳姨娘住的地方在滄浪苑後,一個方方正正地小院,也就三間屋子。
對於旖景這個“稀客”來訪,陳姨娘是且驚且疑,連忙迎了入內,待要拿茶點來招待,生怕旖景嫌不幹淨,就有些遲疑。
旖景連忙笑道:“原本是聽院子裏丫鬟碎嘴,說今日衝撞了姨娘跟前的姑娘,特地來陪聲不是。”
陳姨娘更加受寵若驚,她尚且不知蘭心竟與綠卿苑的丫鬟起了爭執,自然好一番自責。
旖景與了秋月一個眼神,秋月便拉了蘭心出去說話。
旖景這才問道:“聽姨娘剛才的意思,今日似乎去了通幽庭,那一處這時節還有些陰冷,怎麽姨娘竟生了興致?”
陳姨娘自是不敢隱瞞:“並非我想去,原本是下午時聽蘭心說起,二夫人遣人來轉告,說讓我去通幽庭裏的亭子裏候著,她有話要說……結果等了足有半個時辰,二夫人卻沒來,我才又回來了。”
旖景越發覺得孤疑——利氏就算有話要與陳姨娘私談,大可在滄浪苑裏,為何舍近求遠去那人跡罕至之處?而且最後還讓陳姨娘空等了一場。
“姨娘在那處可見了旁人?”
“並沒有見到別人。”陳姨娘顯然也覺得這事蹊蹺,猶豫了一番,還是說道:“若是往常,有那些下人趁著閑睱,或者有去那邊說笑的時候,可這些時日,府裏瑣事繁雜,自是沒有人還會忙裏偷閑的。”
“姨娘就不曾去問過二嬸,究竟是為了何事?”旖景又問,正常情況下,陳姨娘沒等到利氏,都會主動去滄浪苑過問一聲的。
陳姨娘卻搖了搖頭:“我本以為二夫人一時忘記了,生怕誤了要事,回來後想去求見的,結果聽說二爺今日在……”
旖景就明白了,心說陳姨娘還真是個“體貼”人,若明知二叔在二嬸屋裏,還悶頭湊上前去,便有了“爭寵”的嫌疑。
這麽一件小事,沒頭沒腦,要說蹊蹺,又實在揣摩不出個究竟,可要說平常,總又透著幾分古怪,旖景回到綠卿苑,直到掌燈十分,依然摸不著半點頭緒。
但今日怪異的事還不僅僅下午那一件。
當一更將盡,幾個丫鬟正陪著旖景說笑鬥趣,消磨時光,又有值夜的小丫鬟立在外頭稟報,說眉姨娘跟前的香蕙姑娘來拍門兒,問有沒有瞧見她們院裏的嬋娟。
這個丫鬟的名字無疑更讓旖景敏感——那可是利姥姥曾經打算發展的佃作,威逼陳姨娘買通過來在眉姨娘藥裏下毒的人。
連忙讓秋月去細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到一刻,秋月就嘀咕著回來,顯然也甚是困惑:“說是嬋娟這會子還不見人影兒,香蕙打聽了一圈兒,有人說下午在咱們院附近瞧見過她,所以才來問問。”
這時畢竟未到盛夏,天黑得早,內宅戌正就得落栓,這會子都已經戌末了,怎麽嬋娟還沒回去?內宅的丫鬟若是沒有對牌,可不能出府,連眉姨娘這個主子都不知情,嬋娟當然不可能拿到對牌,可她究竟去了哪裏?
先是陳姨娘莫名其妙地被利氏約去通幽庭,再是嬋娟“失蹤”,一日之內接連發生了兩件讓人捉摸不透,又似乎不甚重要的事兒,旖景卻怎麽都覺得不安穩。
略作猶豫後,她僅憑著直覺,還是決定夜探通幽庭。
因為並不用出內宅,算不得什麽大事兒,春暮幾個丫鬟雖覺疑惑,倒也沒有勸阻。
夏柯連忙尋了件錦披,係在旖景肩上:“入夜還是得防著受寒,五娘這會兒可不比得從前,身子尚且虛弱。”
四個丫鬟一人點了個風燈,將旖景圍在當中,放輕腳步從後頭角門出了遊廊,並未驚動旁人。
通幽庭裏並沒有照燈,而四月春夜還存著幾分乍暖還涼,中旬的月亮雖幾近圓滿,可時時在雲層裏穿梭,忽明忽暗中,滿庭蕭蕭黯影時濃時淡,風聲過梢,竟似有不知來處的嗚咽之音盤繞,四個丫鬟才一入內,隻覺脊梁骨不由自主地攀升起一股冷意來,齊刷刷地打了個冷顫。
偏偏秋月冷不丁地顫聲說了一句:“五娘,究竟為何來此?”
話一出口,被夜風吹得有如鬼聲吟哦。
走在前邊的春暮險些嚇得跌了燈籠,秋霜更是一個趄趔,差點崴了腳。
旖景哭笑不得:“這還是在自己家,你們又不曾作虧心事,有什麽可怕的?”
四個丫鬟一起感歎——相處多年,竟然不知,咱們主子是蘇大膽呀。
不是旖景不願解答秋月的疑問,委實她自己也說不出仔細來,但覺得這通幽庭或有怪異,才起了心思一探究竟。
繞著魚池走了一圈兒,旖景特意去瞧了瞧陳姨娘所說的隔水亭台,裏頭一張石桌,四方石凳,並沒有任何蹊蹺。
“五娘,咱們還是回去吧,這地方晚上也太滲人了些。”連夏柯都忍不住勸道。
一無所獲的旖景尚且不甘,剛巧這時月亮穿出雲層,讓眼前驟然一亮。
她看見不遠之處,正對紅亭的樹叢裏,有一間影影綽綽的屋子,忍不住奪過春暮手中的燈籠,往那頭照了一照:“我偶爾也會來這裏垂釣,竟沒發現通幽庭裏還有屋舍。”
秋月掂著腳望了一望,輕輕哦了一聲:“那是間雜物房,放著些笤帚、鐵鏟什麽的,這院子雖說盛夏時才有些人氣,往常也有下人清掃整理。”
“過去瞧瞧。”旖景當即立斷。
幾個丫鬟都苦了臉——雜物房有什麽好瞧的呀?就算好奇,也該挑青天白日來,這會子黑燈瞎火的,萬一裏頭藏了個啥……
因著這等“鬼祟”心理,丫鬟們越發顫顫兢兢,手裏燈影直顫,及到門前,竟沒人敢率先推開屋門。
還是蘇大膽發揮了“英雄本色”,無所畏懼地推門而入。
夏柯咬了咬牙,緊跟入內,燈火照入……
一聲短促地尖叫——
站在門前的春暮險些再一次嚇得跌了燈籠,略微遲疑間,已經見旖景捂著夏柯的嘴走了出來。
“不要聲張。”
少女滿麵沉肅。
春暮再看夏柯,但見她滿麵蒼白,短短數息間,額頭上竟然密布了一層冷汗。
旖景冷靜地帶上屋門,微微閉目數息。
這一日所有的詭異,似乎都有了一個輪廓。
可惜,局已布成,有的事終究還是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