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江薇自是對旖景橫眉冷對,就連收到好茶好酒,也言辭拒絕——你不要妄圖以這些小恩小惠收買,我是一定會去告狀的。
對於江薇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胸襟,旖景甚是無奈,分明冤枉得緊,卻越發覺得自己心藏齷齪一般,唯有頻頻頷首:“阿薇果然坦蕩,但這些禮,原本是我略盡心意,無關旁事,阿薇既有決意,難道還怕收了便會心軟?”
激將法起了作用,再兼著江薇對茶、酒當真偏好,終於疑疑惑惑地收了,隻再度強調——我一定會告訴世子。
唉……
而因為李老爺洞悉了“貴人”身份,怡樂平靜的“避暑”之行終於變得不勝煩擾,先是香河縣令得聞大長公主駕臨,攜家帶口地上門拜會,然後縣城裏的仕紳大戶,也備了厚禮接踵而來。
村民們也聞聽了些風言風語,知道那幾個和善的小娘子竟是大長公主的嫡親孫女兒,多少有些拘束起來,再不敢如以往般,與旖景姐妹閑話逗樂,畢恭畢敬的態度裏,始終透著些懼怕疏離。
最後就連七娘都覺得興致大減,成日間悶在宅子裏,隻與江薇請教著茶藝,再不肯出門閑逛。
日子有些索然無味起來。
加上中秋將至,大長公主最終決定在七月未盡時,帶著孫女兒們返回錦陽京。
錦陽京一如離開之時,日照猶白、市坊長喧,國公府還是照樣井然有序,衛國公依然忙於公務,黃氏始終操勞家事,二爺蘇軻與利氏據說再不曾發生爭執,三爺蘇轢與許氏至始至終地琴瑟和諧,關於宋嬤嬤似乎已經被人遺忘,消失在仆婦們的議論言談之中。
一切的清靜怡和表像下,發生了多少世事變遷,旖景認為,隻有她心知肚明。
前世這時,長姐已與三皇子成姻,或者“兩情正好”,尚不能洞悉青春染病的終局;甄茉已經成了長嫂,無人知道她直率熱情的表麵下,是怎樣一副狠辣心腸;表姐正在待嫁,盡管心懷憂怨,卻不致香消玉殞;宋嬤嬤尚且意氣飛揚、“稱霸”府邸;秋月與秋霜已經離開,春暮的死訊也已傳回,冬雨已經得勢,深獲自己信任;而至於自己——
無疑正在虛度年華,拋灑時光,沉浸在虞洲的花言巧語、海誓山盟,怎知身邊早已布滿猙獰?
還有虞渢……
當時並不在她的生命裏。
不像此時……
突然想到那一日,清晨溫柔的日照下,他幽深的注視,一直觸落她的眼底,然後俯身,輕柔卻長久,親吻上她的嘴唇。
隻是憐惜地描摩吮吸,不曾深入。
回想起來,當時她的腦海裏一片空茫。
無法細細體會的心情,總在獨處時纏繞上她的思緒,又終會融化為滿腔柔軟的漣漪,一如當前。
旖景踡靠在憑幾裏,雙頰燙熱了掌心。
關於愛慕,她原本以為不會陌生的,畢竟她曾經傾心於人,盡管後來大夢初醒知曉了錯付,並且悔不當初,可這一次心境,似乎又與當初大為不同。
沒有辦法仔細分辨,因為從一開始,對虞渢的情意注定了並不單純,愧疚與補償,她懷著這樣的負擔,仔細認識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揣摩著他的所有情緒,害怕再一次造成傷害,以他之喜為樂,以他之憂為慮,同生共死,才能略微安心。
唯一能肯定的是——
她時常想念著他,當用膳時,會想他現在何處,不知會與何人舉盞共飲?突然自責起依然不知他喜歡的口味;當執筆時,腦海裏總是會出現關睢苑中滿庭青竹,或者他也在窗下,握筆凝眉;有時夢境,會有他清秀挺拔的身影,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帶笑靜立;有時燭照下,滿室幽靜裏,會突然聽到他在喚她,旖景……
這是否,也是愛慕呢?
旖景獨處靜思的時間並不充沛,往往在她雙頰放燙,心蕩神迷時,就會被人打擾。好比——最近楊嬤嬤時常會打發開春暮等丫鬟,與旖景獨處時說起一些匪夷所思的閑話。
“五娘覺得二夫人如何?”
旖景當然不會說長輩壞話,中規中矩地回答:“二嬸子原本就是直脾氣,不會假以辭色,有點刀子嘴豆腐心。”
“五娘所言不差,隻不過呀你有所不知,二夫人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性情,才投靠來國公府時,性情極為溫婉,待旁人也是客客氣氣,就是與二爺新婚時,有段時間也是極為和睦的……不過後來,因著旁人的一些挑撥,才漸漸與二爺離了心,刁蠻任性起來,夫妻這麽一生份,二夫人越發地急躁,最終才導致二爺心灰意冷,否則,也不會答應納眉姨娘為妾了。”
旖景:……
“所以這夫妻之間,重在以誠相待,最忌的就是無理取鬧,借著那些風言風語,鬧得家宅失和,就算男子本來沒有辜負之心,也受不了終日哭鬧吵嘴,日子久了,感情越發不合,就會被旁人鑽了空子。”
旖景:!!!
“若說身為女子,無論才情相貌如何,最終這日子過得是否安樂,還是要看得不得夫君的心,無論貴族之家,抑或是普通平民,女子賢惠是最重要的,不僅要侍奉高堂,孝順聽教,還要與妯娌姑嫂共處,切忌的就是搬弄是非,論是夫君待你如何,都不能忘了根本,無是生非,犯了口舌。”
旖景:???
“可是賢惠卻不等於萬事忍耐,比如納妾來說……身為正妻,可容不得那些狐媚惑人的侍妾,即使萬不得已要容納,也得震懾住她不能興風作浪,不敬正室,這一點國公夫人就做得極好,五娘看著張姨娘夠跋扈了吧?無論對下如何,可不敢不敬夫人……還有崔姨娘,不是奴婢私議主子是非,她的確是甚為得寵的,卻也不敢恃寵而嬌,眾人都道她老實本份,殊不知也是國公夫人的手段,一直受國公爺敬重著,崔姨娘才不敢有那些花樣。”
旖景忍不住了:“嬤嬤,您何故與我說這些……”
楊嬤嬤意味深長:“五娘明年就要及笄了呢。”說完,抿著唇角,等著看旖景“含羞嬌嗔”。
卻不想旖景歪著頭想了一想,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嬤嬤,若我是母親,壓根就不容張姨娘當年得逞,她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無非是父親一直防備著她罷了,若她真像崔姨娘那般得寵……”
旖景口裏的這位母親,顯然是指的她賢惠的生母。
楊嬤嬤:……
好吧,當初婉娘委實有些“賢惠”過渡,原本以為再不能生養,非但容納了“爬床下藥”的張姨娘,還屢屢規勸夫君不能對她冷落,“大度”地讓張姨娘生下庶子。
可楊嬤嬤也不好說先頭主母的不是,隻得含糊著:“五娘明白就好。”
隔了一陣,楊嬤嬤又說:“任何一個女子,論是表麵如何賢惠,隻私心裏頭,都是不願將夫君與人分享的,可有時候就是這麽無奈,最是貴族之家,就越是不能避免,所以,往往女兒家出閣,身邊都得帶上一、兩個得用的婢女,就算將來要給夫君納妾,自己身邊人總歸放心一些,不比得夫君原先的侍女,原本就有多年情份,又難與正室齊心。”
旖景:呃……
楊嬤嬤忽然醒悟過來,這話似乎有些歧義,連忙解釋:“奴婢就是打個比方,五娘別往心裏去。”
她自家兩個孫女兒,可不是旖景最得用的?楊嬤嬤生怕旖景誤解了她的一片忠心。
旖景:“嬤嬤這話,倒也未必,從前楚王妃不就是給身邊侍女抬了房,結果……反而被她害了。”
楊嬤嬤:!!!
旖景尚且就事論事:“依我想來,越是重用的身邊人,打小的情份,越是不能成了那尷尬的關係,本是情同姐妹,怎能共侍一夫?將來一旦生隙,豈不是可惜了舊情。”
楊嬤嬤:……
旖景見楊嬤嬤呆若木雞,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似乎應當表示一下羞澀,才是閨閣作風,連忙“亡羊補牢”,捂臉側身:“都是嬤嬤,突然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引得人家失言……
”
楊嬤嬤方才覺得情況又在掌握,笑著摟了摟旖景:“轉眼五娘就快議親了,這些事也該有個認識,沒什麽好羞的,女子都得經過這一遭,老奴也是看著五娘大的,自然希望著你將來諸事順遂,能像公主一樣,得個一心一意的良人,不受這些糟心事煩擾。”
旖景默默地把臉埋在掌心,腦子裏卻在想:當初宋嬤嬤可沒有這般盡責……灌輸給自己的盡都是自持身份,如何為所欲為……
也怪自己當初太蠢,才把宋嬤嬤的話奉若真理。
這思維一分岔,旖景就顧不得害羞了,提起宋嬤嬤來:“當初難道祖母也有為祖父納妾的想法……宋嬤嬤她終身不嫁,難道是……”
楊嬤嬤神情驟變:“五娘可不敢這麽想!阿宋不嫁那是她自己的事,與老國公沒有半分關係!”
急匆匆地就走開了去,反倒讓旖景滿腹孤疑……
楊嬤嬤的反應,何故如此激烈?
難道她所懷疑的事,當真有幾分道理?宋嬤嬤之惡意,是源於求而不得的妒忌心?
又說楊嬤嬤,轉頭與大長公主複命,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公主大可寬心,依老奴看來,五娘心裏明白得很。”頓了一頓,方才醒悟:“似乎,五娘已經知道了楚王府裏那些陰私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