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照水,豔雲依依時分,楚王府的紫檀車與已經停在了東郊的鷰湖之畔,沿湖建著遊廊,廊內畫梁顯然已經了些歲月,染著幾分滄桑,已是傍晚,附近居民大多回家操忙著晚膳,湖畔遊廊唯有虞渢與旖景兩人,邊行邊看半掩山脈的落日,照得波光灩瀲。
因著虞渢詢問,旖景已經說了廖家的事,虞渢並未發表意見,他早猜到黃陶身後有財力支持,不僅於此,當日偷襲旖景的是死士,又因誤傷了三皇子,顯然刺殺事件僅隻是黃陶一手安排,死士來源不可能是皇族,這說明黃陶還豢養有死士。
虞渢已早一步留意到廖家,與阿晴說得無異,這些年來廖家僅隻是一介商賈,應是有黃陶私下援助,才能在短短十年間奠定家業,黃陶應當是與廖家互利互惠,借助廖家之財為自己豢養死士,憑他的能力,達不到一批之量,三兩個隻怕也有。
不過黃陶行事謹慎,因著刺殺失手,折了一人,更添戒防,虞渢一時還察不到他手中死士藏身之所。
眼下既然廖家已浮出水麵,當然容不得他在暗處壯大家業,盜用建寧候府與衛國公府的名義攀結官宦,為黃陶兄妹的圖謀提供助力。
據虞渢所察,黃陶其人雖陰狠險惡,但對他看重的親眷卻甚為義氣,無論是對廖家,還是妻族江家都多有助益,江氏之父不過是個縣令,黃陶對江氏卻從無慢怠小看,兩人成婚多年,黃陶無一妾室通房,三子皆為嫡出,並且依虞渢看來,黃陶對三個兒子的教導甚是看重,便是黃氏,對六娘與蘇芎一雙子女的教導也是往正直的方向,不像楚王府的謝妃,灌疏給虞棟的盡是狹隘忌恨的觀念。
在虞棟心裏,對小謝氏僅隻是利用,他的一腔真情,也許僅限於安瑾生母。
虞渢才想到這點,暗暗評價著黃陶與虞棟的優劣,就聽旖景甚有些遲疑地問道:“我們在這兒散步當真無礙?還是你先打聽清楚了二叔今日不會來此?”
這裏接近東郊別苑,當然也接近於氏所居之處,即便虞棟因為防著小謝氏,不敢公然領著於氏出來散步,也難保被碰巧遇到。
“如斯美景,卻因要避著那些無幹緊要之人而閉門不出,豈不可惜?”虞渢輕輕一笑,牽著旖景的手,麵對著青山碧波,雲淡風清地說了一句:“自從上回與你來了別苑,我便意識到有那麽戶鄰居甚是掃興,所以小施計謀,讓二叔把人轉移了。”
旖景:……
“不過是引來二嬸的陪房在這附近出現了一回,二叔的耳目就發現了,登即稟報了二叔。”話音才落,虞渢便見旖景四顧打量,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別想閑事,這裏早無二叔耳目。”
可閑事到底還是找上了門兒,灰渡來稟——京都小東市發生刺殺,當初因朱氏這個一品夫人長跪王府門前,具本彈劾虞渢“仗勢欺人”的楞頭青禦史呂簡遇刺,據說傷勢險重,命懸一線。
旖景直覺不好,正要問虞渢是否回城,卻被他往車上輕輕一扶:“這兩日莫論閑事。”隻交待灰渡:“著人盯著呂家,若呂禦史傷重,速請江漢前往,務必挽救他一條性命。”
話雖如此,旖景心裏始終不放,自己琢磨了一番,有了七成把握,才說道:“這事不像是二舅的手段,應不是衝你。”
在不涉及朝政諸人眼中,虞渢與朱潛之爭是因“私怨”,呂簡參涉其中,無疑也是得罪了楚王府,呂簡遇刺,虞渢深有嫌疑,黃陶行事謹慎,身在朝中,應當明白朱潛的下場全是因為反對新製,而無論哪個皇子,包括太子,必定不會在這關頭與聖上唱反調,黃陶不像是為了私怨置大局不顧之人。
“是太子。”虞渢搖了搖頭:“準確來說是太子妃,她這是用後宅陰私手段,處理朝政之爭。”
經這一點撥,旖景也想透了其中關竅,一時失語,不得不說甄蓮之能遠勝太子,可行事這般陰狠,竟牽涉無辜之人——那個倒黴的禦史,並完全不在意楚王府的立場——因為這事,虞渢多少會被汙水染身,就算最終獲罪的一定是朱潛,可有些朝臣,一定會看清形勢。
朱潛因罪免職,已得警告,卻不自省,依然串聯落魄世家欲駁新製,天子定會嚴懲,隻要看清這點的人,也都曉得虞渢是支持新政的主力,必會懷疑是他安排這樁刺殺,嫁禍朱潛。
倘若是旖景行事,便是要用此昏招,也不會真將呂簡刺成重傷,命懸一線,如此也不算開罪了楚王府,隻要呂簡無礙,即使有人懷疑虞渢,也會覺得他是受命行事,忠於聖令,不致背個“狠辣”的名聲——呂簡身負重傷,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定會腹誹虞渢“公報私仇”,借著聖命將朱潛置於死地,順便報複曾經彈劾他的禦史。
甄蓮許是以為呂簡不死,達不到將朱潛置於死地的目的,卻沒想到這麽一來,在天子麵前完全暴露了她的陰狠麵目。
呂簡再怎麽也是國之朝臣,虞渢更是天子信臣,怎容她一介女流陰謀設計,一人生死攸關,一人難逃汙名。
虞渢又再搖頭:“太子妃自以為是,殊不知朱潛本就不是清正之流,要捏他把柄治個死罪何需陰謀陷害。”
“如此一來,於你也不利……”旖景憂心忡忡。
“這惡名也隻能代太子背了,隻望呂簡能渡過這生死劫數,他雖有些愚直,卻非奸詐之徒,禦史一職正需要他這類不畏權貴的忠正之士。”
也就是返回別苑時,兩人在途中議論了幾句,當踏入別苑,虞渢再不提政事家亂,旖景也沒有再掛在嘴上,隻在心裏衡量,該如何盡力挽救此事,依著虞渢這時的聖眷,閑人即使議論也不敢明目張膽,隻擔心呂簡家人會因而誤解懷恨,將來受人挑唆,被人利用。
趁著虞渢沐浴更衣之時,旖景召了灰渡來問,明白了呂簡出身寒門,因投身秦相,才有入仕之機,其父早喪,他是被寡母養育成人,成親不久,尚無子嗣,其妻薑氏出身望族偏支,妻族中不乏入職六部官員,從這個層麵來看,呂簡似乎頗受秦相看中,否則薑氏便是偏支嫡女,也不大可能嫁個一個寒門出身的士子。
關於呂母與薑氏為人秉性,灰渡就知之不詳了,旖景也隻好暫時擱置,幫著楊嬤嬤與謝嬤嬤做好一餐清淡可口又不失豐盛的晚膳,陪著虞渢用完,這才去了沐浴。
妥當後已是夜暮四合、群星伴月時分,高閣上彩盞已燃,隔著鏤花門窗光華明燦,旖景隻著件月白榴花襟的窄袖中衣,淺杏紗裙,踏著階梯上了閣樓,特意放輕了步伐,從門扇雕花“偷窺”,見虞渢已經散了發髻,歪坐在榻上,就著九枝燈盞翻閱著一本絹冊,一旁幾案上有個敞開的錦盒,旖景一眼認出是來自於甄南顧的神秘賀禮。
好奇心又被引起,踩著細快的步伐進去,不由分說挨著坐在榻沿,垂眸一望,頓時雙靨緋紅,一巴掌打在那裝訂精美的絹畫上:“沒個正經,哪有送人這等賀禮的?”
虞渢好整以睱地看著羞得不敢正視的小嬌妻,淺咳一聲:“你還沒看出,無論師兄,還是南顧,咱們這些溟山學院的學子,都是表麵正經實為不羈。”見旖景又“啐”了一聲,視線都無處安放了,虞渢又拾起絹冊,恢複一本正經:“祝玉明也是個奇人,你看他一手畫藝細致入微,尤擅工筆人物,卻隻畫春宮秘戲,故而隻有男子知其名聲,難怪你沒聽過,你來瞧瞧,這衣衫縐皺、人物表情,無處不細,筆筆精妙,著彩也有其鮮明特色,無論人物形態、*花鳥,都是精細入微,既是狀物傳神,又有舒情達意,實為上佳。”
聽虞渢讚不絕口,旖景忍不住斜睨眼角,草草掃了幾眼,果然見畫上人物神態鮮活,不覺又多掃了幾眼,虞渢見她始終還有些排斥,幹脆將人摟入懷中,擁坐著細賞,一邊品評,一邊又介紹祝玉明的事跡。
“祝玉明身於東明末年,大隆建國時他年才十五,據說一手畫藝從無師承,竟是自己臨摩練就,可見先有天賦,他的作品,便是宮廷裏也有保存,他為人落拓不羈,當時許多貴族求他畫作,開價至百金或者不得,不過他興致一來,隨手畫出一冊隻為換酒的事跡也常有,年不過而立,便投潭而亡,有人說是因為愛慕之人病故殉情,也有人說是醉酒失足,他一生居無定處,不曾娶妻,父祖也無從考究。”
旖景漸漸看了進去,主動捧了畫冊目不轉睛,時而也跟著虞渢的點評讚歎一聲,這麽看完了十餘頁,又才害羞起來,捂著臉往榻上一倒裝睡。
虞渢見她卷著薄衾裹得像隻蠶蛹,未免失笑,翻身貼近耳畔,撥了撥衣襟:“世子妃,你忘了給我的生辰禮。”微暖的氣息吹入衣襟,旖景隻覺得發根處一陣細細的顫栗,身上就暖熱起來,腦子裏不由晃過剛才細賞的幅幅畫麵,越發覺得灼熱,身子又往裏蹭了一蹭,卻覺身上一鬆,然後他的氣息就代替了薄衾,將她緊緊包圍。
“生辰禮。”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扭捏過的世子妃一個翻身坐起,托舉著枕畔疊得恭整的一套裏衣當作打岔的“救星”,但她很快發現虞閣部的笑容越發曖昧,微攤了手,就這麽在榻上與她麵對麵的跽坐著:“世子妃不服侍我試試新衣?”
南北兩側的雕門大敞,光火明麗,星月似乎近在舉手之間,有風卷入,吹得畫帳如漣漪微蕩,榻上男子散發跪坐,任由雙靨飛紅的女子纖指緩緩,寬衣解帶,又再披上絲衣。
“很合身。”虞渢阻止了正欲係上衿扣的玉指,牽引著放在穩穩跳動的胸前:“更貼心。”
她的身掌就這麽貼在輕薄的衣料外,仍能感覺到柔暖的溫度,他眸色漸深,一吻落下,沒有猶豫就陷入深永,隨著手掌的遊弋,輕車熟路地褪去阻礙,當肌膚相貼,旖景似乎才從迷亂中微有清醒,未落的墨帳、一室輝煌、大敞的門窗都讓她慌亂,微微的一個推拒,已經被身上的人察覺,暫離了唇舌的糾纏,輕吻上她胸前豐盈柔軟處。
“沒人會上來,我早有囑咐。”
她的意識就這麽在他低啞的音色、寸寸親吻裏恍惚,一時覺得血液像是茶釜裏沸騰的水,一時又覺胸口有顫栗的微涼。
忽而耳畔又響起他的聲音:“旖景,看著我。”
她下意識地睜開眼瞼,滿室燈火險些刺傷了她的瞳仁,這般明亮的光線,將他的黑發,他的肌膚,肩腰利落清爽的曲線,深而黑的眼眸映照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又吻下,沿著她胸前秀麗纖細的鎖骨,漸漸到她敏感的耳垂,他的親吻甚至讓她濕潤了眼角,視線便朦朧起來。
指掌緊合時,他依然還是輕緩地進入,感覺到她的溫潤緊密,才難以抑製地重重起伏。
夜色尚淺,纏綿尤長。
一直很多年過去,舊地重遊時,旖景尚且記得這晚的月亮,從一夜不曾放落的墨帳裏望去,並非圓滿,卻尤其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