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大舅封爵拜候的熱情並沒有被張東家的小心警慎挫敗,兩人才到一處確定不會被人聽了牆角的所在,利大舅便將事情始末激動不已地用他那抑揚頓挫的語氣“生動”表達。
原來就在這日清早,利大舅的家裏迎來了貴客登門,正是左相府的總管,邀約了利大舅往城郊一處樂苑,陳相已經候在那處。
收買人命的事關係重要,陳相自是不放心交給下人操辦,便是三爺四爺出麵也不夠份量,他這才親自出馬。
當然是要許以重利——陳相順便表達了對於衛國公慢怠姻親的“憤怒”,與對利大舅始終不得機會入仕的同情。
緊接著就說服利大舅行害命之事,同時沒有忘記暗示這其實是天子授意,萬萬沒有風險。
對象自是吳籍,陳相的意思是讓利大舅安排一個美伎,先與吳籍“結識”,再將他引去朝暮館,隻消說服張大東家,結納個相府安插入內的小夥計,至於落毒之事皆由那夥計下手,其餘事宜利、張兩位再不用操心。
“陳相一再擔保,這事並無半分風險,就算驚動官衙,察到的凶手也是相府的人,到時,那小夥計會供出永昌候府收買,與咱們沒有半點關聯。”利大舅顯然是下定決心要動手了:“再有,我也聽人議論,聖上對衛國公府可甚是忌憚,早晚得收拾,咱們到時可落不著好,這麽些年,也沒占著蘇家的便宜,到頭反而被他們牽連得家破人亡!與相府有了這層關係,才能保住榮華富貴。”
利大舅的愚昧貪婪與張明河的野心勃勃自是被黃氏看在眼裏,這兩個人選是由她“舉薦”給太後,張姨娘如今還在莊子裏“思過”,而張明河又一直被衛國公疏遠,黃氏以為他們兩個勢必會對國公府暗暗懷怨,又都是無利不圖之輩,隻要陳相許以重利,有這麽肥美的誘餌,魚兒勢必上鉤。
但陳相為了穩妥起見,還是隱瞞了關鍵環節——那小夥計要供出的真凶可不那麽簡單。
其實黃氏預料原本不錯,利大舅的確愚昧貪婪,張明河也當真無利不圖。
但黃氏對張明河還是不大了解。
他雖愛財重利,卻並非頭腦簡單之輩,當年因為張姨娘的事受衛國公府厭惡疏遠,這個沉痛的教訓一直被張明河謹記於心,眼下的他,已再不似當年那個心浮氣躁的少年。
利大舅把事情一說,張明河就咂摸出來事情絕非這麽簡單。
甚至不需他們親自動手殺人汙陷嚴家,將來就能位及顯要?
左相府的確不可小覷,那永昌候府就是軟杮子不成?任由一個小夥計就能汙篾定罪?到時朝暮館與他這個東家逃得了關係?就算這事是天子在後頭策謀,也沒有這般輕易,天子倘若真能不問是非稀裏糊塗就了斷命案,讓永昌候府入罪,哪需這般麻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聖旨一下,永昌候府便會倒黴。
這便說明,天子眼下拿永昌候府莫可奈何。
可為什麽偏偏要拉他與利大舅淌這趟汙水?左相府要找個酒樓安插進夥計,也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
這話也就隻能哄利大舅這頭豬!
張明河覺得事情嚴重了,陳相擺明是要將衛國公府拖下水來,他與利大舅的共同點,不就是衛國公府的“姻親”麽?想必陳相其實不怎麽看得上他,關鍵是在利大舅,因為他張明河僅僅隻是個姨娘的兄長,實在算不上衛國公府的姻親。
但拖他下水無疑更會讓衛國公府百口莫辯。
更關鍵的是,陳相分明不放心讓他們下手,而要“親自殺人”,又是這般語焉不詳遮遮掩掩,說明什麽?
陳相根本信不過“同盟”。
隻要那個什麽吳籍一死,自己與利大舅必遭滅口!
這事情報官是行不通的,如果拒絕陳相也是為時已晚。
隻有一個選擇……
張明河須臾之間就理清了思緒,拉了一把手舞足蹈的利大舅,但那提醒的話隻在舌頭上滾了一圈,又被他吞咽回去。
“這事確是穩賺不虧的劃算買賣。”張大東家到頭來卻又是這眉飛色舞的一句。
兩人都沒想到,早在吳籍出現京都之前,他們已經被楚王府的耳目盯上了。
是以,左相府的總管才找上利大舅,將人帶去樂苑,虞渢立即就得到知會,當然也掌握了利大舅才從樂苑出來,就迫不及待去了朝暮館的事。
“果然如此。”虞渢指尖輕擊書案,搖了搖頭:“嶽丈隻以為張、利兩個是桶爛泥,這些年一直沒怎麽理會,雖沒把他們當做正經親戚,但旁人眼裏可不是這樣。”
書房裏隻有三人在坐,一個是衛冉,一個是古秋月。
古秋月先就蹙眉:“可惜沒法察明陳相究竟要利用這兩個如何行事,要不在下去套套利大爺的話,我與他還有幾分交情。”
“不用察。”虞渢唇角一揚:“猜也能猜到,陳相隻是利用這兩人罷了,朝暮館勢必會是吳籍葬生之地,真凶不是利大的美伎,就是張大的夥計,到時察明真相,凶手一定是得了這兩個的收買要脅,殺人嫁禍,汙篾永昌候府。”
古秋月仍有不解:“據在下了解,張東家也就罷了,利大可不是什麽老實人,而這事也定會鬧去宮裏,免不得動刑,利大必受不住,陳相就不怕利大把他招供出來?”
衛冉搖頭:“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兩個必遭滅口。”
虞渢也說:“此事目的根本不是要讓永昌候府或者衛國公府入罪,張、利兩個一死,單憑伎子與夥計的證辭,不足以證明衛國公府殺人嫁禍之罪,但太皇太後勢必會這麽懷疑,越是不能定論,人的疑心就越是不會消除。”
倘若說這事還不足以讓慈安宮與蘇家反目,但太皇太後一旦生疑,接下來就不會力保旖景,極有可能默許天子追責,強迫楚王出婦,這般一來,大長公主更會對慈安宮懷怨,與嚴家就算不是勢不兩立,也各不相幹,天子便能分頭擊破。
“眼下是該提醒衛國公留心了。”衛冉說道。
虞渢卻又蹙眉:“要阻止這陰謀不難,難點在於怎麽讓太皇太後得知天子的步步緊逼。”
他還沒想到對策,便再得耳目稟報——張明河去了衛國公府。
自打京衛指揮使司裏有了黃陶這麽一位“得力助手”,衛國公肩膀上頭就輕鬆下來,樂得讓黃陶兢兢業業、上竄下跳,衛國公完全沒有“架空”的憂慮——京衛原是天子直係軍隊,長官本應由天子任命,既當今天子更信得過黃陶,衛國公也不想貪權不讓,他又不想造反,死死把著京衛並無益處,再說就算他想造反,也不可能振臂一呼,就能讓京都各衛聽令行事,隨他攻入宮城。
各衛指揮雖對衛國公十分信服,但他們仍是天子將領,必須依皇命行事,隻要當今天子不似東明哀帝那般搞得人人不安,個個思反,禁軍受將領振臂一呼逼宮弑君絕無可能。
換而言之,就算黃陶眼下任了總指揮使,更加沒有這般人格魅力,衛國公實在不明白黃陶作為天子信臣,卻費心籠絡各衛指揮究竟圖個什麽。
總之,衛國公表示對於每日申時就能從衙門脫身,尋舊部知己品品香茗喝喝小酒,或者回府與比他更加清閑的三弟切磋切磋棋藝,討論討論時政的悠閑生活甚是滿意。
壓根沒發覺他的女婿之一已經在暗暗策劃把皇帝拉下龍椅的事,他在京衛的影響甚是重要。
且說衛國公這日下值,照例與幾個舊部找了個酒肆小酌一番,傍晚時分到家,依然不往已經冷落多年的和瑞園,正打算去遠瑛堂問安,還沒進垂花門,就被門房一溜小跑上前阻止了。
“張明河來了?”衛國公甚是疑惑,自打他明確表達了“絕交”之意,張明河就算要見張姨娘,回回也都隻是讓門房通稟黃氏許可,從不敢請見他本人,衛國公抬眼去看落日——今日這日頭依然是往西邊落下的呀,怎麽“恩斷義絕”多年的故舊忽然就厚顏求見了呢?
衛國公盡管有些不滿,但因為他還知道張明河的脾氣,猜疑著不定是有什麽要事,否則他也不會自找恥辱,且聽他有什麽話說。
這一個決定相當明智,衛國公在聽完張明河細訴陳相的“收買”後,額角頓生冷汗。
千防萬防,竟然漏了“自家親戚”,險險就讓陳相得逞。
慶幸之餘,衛國公不免十分佩服已經去世的父親,當年他老人家為張明河脫籍,並資助從商,衛國公大惑不解,父親卻笑道:“誰還沒做錯過事?張大郎也非一無是處,就是急功近利一些,這些年看他也算腳踏實地,又很有些見識,你不信他,幹脆就別留在府裏,給他一個安身立業的機會,不求他回報,總比結怨要好。”
事實證明,張明河果然並非利大舅一類。
不過衛國公很快明白他是虛驚一場,因為張明河才走不久,楚王又來拜訪,衛國公尚未開口對女婿細訴這件大事,虞渢便問了一句:“嶽父,張東家將陳相的詭計告訴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