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孔奚臨步入三皇子府的銀杏苑,遠遠就聽見一陣悠揚的琴音,分花拂柳而來,纏綿烏柯之間,似乎傾訴衷腸,可當他循著琴聲來到一處紅亭之外,卻忽聞那哀婉的樂音一轉,仿若刀劍之鏗鏘,鐵馬之疾遝,微一舉眸,便見三皇子一身烏衣,袍袖飛揚,烏眉斜挑,雖隔得尚還有些距離,已經感受到他眼中淩厲的眸光。
不自覺間,便駐足亭外,孔奚臨將折扇一合,輕擊掌心。
激昂的樂音漸次往後,湍急若轟鳴落瀑,傾瀉於銳石山澗,匯集成一股疾流。
但見十指略停,琴音嫋嫋而散。
但不等純粹音消韻停,指尖再又輕落,一勾一挑一抹,似乎千軍萬馬漸遠,染血疆場上,有北風愴然奔馳,卷起黃沙如霧。
“殿下今日興致倒佳。”直到琴音完全消散,歸於平靜,無論哀切,或者淩厲,甚至愴惘,盡都遠去,恢複了這風和日麗,碧植紅亭的靜好情境,孔奚臨方才擊掌而入,並不施禮,隻往亭中石凳上一坐,微咪細長的眼角,曖昧的目光,打量著三皇子似乎陰沉又帶興奮的複雜神情。
“這首曲子卻是聞所未聞,難道是殿下親手所作?”孔奚臨又問,但話音剛落,就見琴案一側,放著一頁琴譜,字跡分外清秀,似乎女了所書,孔奚臨不由得微微挑眉。
三皇子從琴前起身,落坐孔奚臨身側,先捧茶淺啜一口,似乎平息了一下情緒,方才說道:“你知道我這次竟是中了誰了算計?”
“查出來了?”孔奚臨將折扇散開,重重搖了幾下,蹙眉思量:“你既然這麽問,就是與四皇子無關了。”
史四得了三皇子的提醒,當即安排了下去,邀出董三順小飲,讓朱大郎的小廝兒藏於一角窺視,結果,那小廝將董三順認了出來,說正是偶然在雞場結識之人,當日千嬈閣的事兒,也正是他通風報信。
“是蘇氏五娘。”三皇子似乎咬牙切齒,才吐出這五個字來。
孔奚臨手中折扇一窒,似乎一時沒有醒過神來,這蘇氏五娘是誰?
“衛國公的嫡次女,蘇氏大娘的胞妹。”三皇子重重再擠出這一句話來,隻那神情,卻讓人辨不出是沮喪還是惱怒,或者是興奮?
孔奚臨卻大笑起來,前俯後仰,當見三皇子的目光有如箭簇,追著他不斷擊射,方才將笑聲變為幾聲咳嗽,握拳抵唇,戲謔般地迎向三皇子的目光:“殿下這次,是栽在了美人的手裏?”
三皇子冷哼一聲,忽然幾步上前,將琴案上的琴譜緊緊拽在掌心,卻終究是……拍在了石桌上。
孔奚臨的目光在那琴譜上轉上一圈兒,又在三皇子臉上轉了一圈兒,方才一彎唇角:“殿下,我早說了,您這張傾倒眾生的麵孔,必會引來禍患。”
“什麽意思?”
“嘖嘖,殿下可真是當局者迷呀,那蘇氏五娘必是對您動了心,才不願被長姐搶了姻緣,鬧出這麽一場風波來。”
“你是說,蘇氏五娘是因為這個原因?”
眼見三皇子烏眉一挑,眸中湧起喜樂不明的情緒,孔奚臨的笑容便不再那般歡暢了,手中折扇輕搖,反而一問:“殿下當真這般以為?”
三皇子疑惑地看著這位莫逆之交,一時竟然沒繞過彎來。
“敢問殿下,蘇氏五娘芳齡幾何?如今可是適嫁之齡?”
“敢問殿下,就算她壞了長姐的姻緣,難道還能阻止別的女子嫁與殿下為妃?”
“敢問殿下,大長公主不願讓蘇氏大娘為三皇子妃,難道就願意讓五娘為殿下之妃?”
三問一出,三皇子便明白過來。
蘇氏五娘這般行為,並非是對他暗藏情意這般簡單。
天知道自從他肯定了這事之後,一直心潮起伏,清晨入宮,險些在皇後麵前露出破綻,回府之後,也不曾將這事仔細思量。
“殿下,蘇氏五娘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如何竟知殿下行蹤?如何能買通紅衣身邊的侍婢,給殿下落藥?如何能將那侍婢收藏得妥妥切切,蹤跡全無?還有她要毀了殿下姻緣,隻消挑撥那朱家的肥豬去千嬈閣生事就好,為何要盜得殿下的玉印?”孔奚臨接著這幾問,更讓三皇子滿腹疑惑。
“你的意思是……”
“此事或與衛國公府有關,但未必就是蘇氏五娘的手筆。”
三皇子一凜:“你是懷疑衛國公,或者大長公主?”
“不過我也覺得甚是疑惑,如若大長公主不願讓孫女為三皇子妃,大可直言拒絕,並不用這般興師動眾,若說是想毀壞殿下的名譽……”殿下你本身的名聲可也不算太好,再說去個勾欄尋歡,委實也算不得什麽“悚人聽聞”之事。
於是兩人這麽一交流,卻都如墜五雲霧裏,隻覺得疑問非但未解,反而讓真相更是撲朔迷離。
孔奚臨問:“這些暫且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殿下要如何挽回?難道就此放棄了衛國公府?”
衛國公手握禁軍,對於皇儲之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三皇子又怎麽會就此放棄?
“我的皇子妃,隻能是蘇氏女,不過看來要徐徐圖之了。”等了一刻,孔奚臨才見三皇子眉目舒展,說了這麽一句。
徐徐圖之?賜婚就在當下,如何徐徐圖之?孔奚臨烏眉高懸,疑惑不已。
三皇子卻又拿起那張琴譜,淺淺一笑後,甩了甩鴉青的衣袖,但見其上一枝朱梅,似乎迎風而起:“小五,我今日沒空,不招呼你了,還請自便。”竟揚場而去。
孔奚臨怔怔半響,將三皇子那話回味無窮,方才了然幾分。
必娶蘇氏女呀,殿下之前不是都說必娶蘇氏大娘麽?看來……
烏眉一蹙,孔奚臨看著龍行虎步而去的那個身影,眸中流淌過複雜的情緒,立於紅亭之中,獨自許久。
金獸半蹲屏角,麒首昂揚,銅唇微翕間,有煙香蘊繞而出,雕著海棠吐蕊的檀香美人榻上,垂下一角鴉青長衣,朱絲繡成的一枝紅梅,尚自在軒窗外卷入的清風裏飛揚,榻上男子斜靠,一臂撐著下頷,一臂微舉,有若脂玉雕成的五指間,把玩著精雕細琢的蘭花簪,唇角卷起一抹妖豔,眸底映著窗外的金陽,仿若琉璃的色澤,流淌著複雜不明的情緒。
當日收藏這枚蘭花簪,原本是想待得聖上賜婚,與蘇氏大娘姻緣落定之後,再物歸原主,以博佳人芳心,不想事情卻到了這般地步。
三皇子微微轉動著蘭花簪,飛揚的眼角咪起,眸中的情緒頓時更加複雜。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用這閨閣私物,逼得佳人屈就。
大長公主是什麽人?若她老人家一意排斥這門親事,僅靠一枚蘭花簪,難道就能逼迫著大長公主妥協?三皇子壓根沒有這般僥幸,他幾乎能夠肯定,隻要拿著這蘭花簪到大長公主麵前要脅,事情就真的到了全無轉寰的地步。
不過此時……蘭花簪卻未必沒有作用。
三皇子一邊盤算著接下來的計劃,眼前恍惚之間,卻突然出現了豆蔻少女那張清新秀麗有若玉蘭花的麵容,她烏眸顧盼,眸光有若清澗,隻消微微一觸,便能直入心頭。
忽然起身,三皇子將冰冷的玉簪緊緊握在掌心,一個決定,讓他眉目舒展。
與此同時,遠瑛堂後/庭轉廊裏,正一邊品著清茗,一邊關注著茶水廳中情形的旖景忽然覺得鼻子裏一陣微癢,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緊跟著,就感覺到背心攀升起一股莫名地寒意,不由讓她納悶地舉目,望了幾眼雖說炙烈略緩,卻依然燦爛的金陽,喃咕了一句:“雖說將近中秋,可也感覺不到秋意,怎麽就突然打起冷顫來。”
再過幾日,就是遠慶三年的中秋。
年年此日,聖上都要宴請百官,卻是在八月十五的正午,雖晚上也有宮宴,可僅限於聖上與後宮嬪妃,稀少邀請旁人。
但數日之前,太後就有懿旨,今年中秋晚宴,邀請了幾家貴胄,自然有衛國公府,還包括了建寧候府,甄府,孔府,以及兩相,尚書府。
自然還是為了皇子擇妃一事。
作為衛國公府嫡女,旖辰、旖景與六娘旖風都在受邀之列,故而三位娘子今日來遠瑛堂,是試穿為了出席中秋宴,才做好的彩衣禮服。
不過這時,大長公主卻與旖辰摒了眾人,在茶水廳裏私話,旖景與六娘便在後/庭等候,六娘一直專注地翻閱著數月之前的一堆邸抄,連旖景那幾個噴嚏,都沒有讓她醒神。
旖景卻注意著祖母與旖辰的神情。
旖辰坐在祖母身側,一直是垂眸端莊,看上去甚是嬌羞。
旖景便猜測著祖母當是在與她商議親事。
因隔得遠,旖景自然聽不清兩人的言談,可看祖母的神情,卻甚是慈和,而長姐……扭捏了半日,才總算微微頷首,旖景便見祖母十分寬慰地微笑了。
如此看來,已經是達成了一致意見,旖景又是興奮又是忐忑,不知祖母中意的皇子是誰。
卻忽聞“啪”地一聲,便見六娘拍案而起,手中尚且捏著一份邸抄,兩道清秀的眉頭蹙成個死結,語氣十分沉肅,又透著一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六妹妹總算找到了答案?”旖景的心思被這一掌震了回來,開口問道。
原來早前兩人在綠卿苑裏,尚在討論最近發生的一事——便是那南浙知州鄭乃寧遇害一案,大理寺與刑部的論斷,委實讓她們兩個閨閣女子都咂摸出幾分不尋常來,隻道是大理寺與刑部斷案太過草率,故而今日在大長公主麵前議論起來。
鄭乃寧為朝廷命官,到任不久,便死於非命,以致聖上震怒,著令嚴查,不想竟“查明”是死於發妻之手,並且凶手業已觸壁而亡,無憑無據,大理寺與刑部便已結案。
死無對證,這多少讓旖景想起了前世時自己的下場。
大長公主聽了兩個孫女兒的話,卻不置可否,而是讓玲瓏將半年之前的邸抄翻找出來,讓旖景與六娘在後/庭翻閱,旖景頗有些心不在焉,六娘卻是全神貫注。
“五姐你瞧,原來南浙一事,之前就引起了一場風波,有禦史曾彈劾南浙官員以權謀私、魚肉百姓,卻反被南浙諸官員群起攻之,最終落得操家獲斬,事後,聖上才任命了鄭州知,不想又出了這一樁讓人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將幾本邸抄攤開,給旖景過目,情緒甚是激動:“聖上如此關注鄭知州遇害一事,必有隱情,可見南浙官場,委實是蹊蹺得很。”
旖景將那幾本邸抄囫圇看了一遍,甚是讚成六娘的見解,又深思了一陣:“獲罪的禦史原為世家子弟,與秦相交情頗密。”
六娘也頻頻頷首:“而大理寺與刑部長官,卻為金相故吏、姻親。”
兩個少女交換了一個眼神,心情都有些沉重,兩相之爭,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旖景不由想到,眼下皇妃擇選大事,除了自家長姐,建寧候府表姐,秦相與金相府的娘子也都被摻合其中。
前世時,金氏之女選為四皇子妃,秦氏之女為太子側妃,卓氏二娘婚配二皇子,而建寧候府表姐黃五娘,最終嫁給了陽泉郡王。
但這一世,眼看長姐三皇子妃的命運已經得到了更改,隻不知其餘人的命運,又會發生什麽樣的改變。
旖景依稀記得,前世時秦三娘因宮宴失儀,方才痛失皇子妃之位,成為太子妾室,為此,秦相似乎極為沮喪,又有貴族朝臣們議論,看來聖上還是偏向於勳貴之首金相,以致於那些觀望之人,紛紛擇定了金相,讓金相權勢大振。
金六娘自打成了四皇子妃,便為皇後所不喜,可她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硬是沒讓皇後挑出半分錯漏,又因著金氏一族的支持,四皇子權勢日重,後,太子遇刺,朝臣中呼籲立四皇子為儲君者竟十之七八。
而秦三娘本自視清高,不甘為妾,卻不能違抗聖命,隻能委屈求全,自入東宮,不僅與太子妃關係十分緊張,還有那兩個出身勳貴的側妃,也與秦三娘屢有衝突。
後來,秦三娘竟然選擇了三尺白綾投環。
當然,在那深宮之中,究竟是秦三娘不堪屈辱自絕,還是被人迫害至死,委實是一個謎。
而這一世,不知中秋那場宮宴,又會發生什麽,而這些貴女們的命運,是否還會一如既往。
旖景一時也有些怔怔,看向茶水廳裏的祖母與長姐,忽然便有些忐忑起來……她憑著知道後事,一意孤行,將這命運擾亂,可這注定之事,是否果如其料的會按照她預想那般更改呢?而因為她的插手,後事會如何發展,她全然沒有把握。
可到了這個地步,似乎也沒有了其他的選擇,朝政大事、國家興衰,並非她一個閨閣女子能夠掌握,她之所願,不過是身邊親人,能夠喜樂無憂罷了。
旖景無奈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