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當暮色霧藹般地淹沒皇城裏萬歲山上那角萬春亭時,順天府衙內依然燈火通明,大門外兩側皂衣衙役還持著大杖站得筆直,尚且殘餘著微弱蒼青的光照與晃晃的燈火交織著落在臉上,晃蕩出顯然的森肅。
虞渢在門前下馬,早有灰渡搶先一步亮出王府腰牌,那衙役躬著身迎了上前,問明來意,一邊引著世子往大堂東側的一處公務廳走,一邊稟報道因為京郊發生命案府尹十分重視,就連三皇子聞訊也來詢問,這時仍在分析案情的話,又有一個衙役一路小跑著先去通傳,當虞渢領著人到達廳外,以三皇子為首的一眾官員早站在了階上,除了三皇子長身直立,其餘都略微躬著身,遠遠地就抱揖施禮。
不待三皇子寒喧與詢問,虞渢三言兩語就交待了來意。
三皇子微訝:“遠揚竟也是為了這起命案?”
“不瞞殿下,那幾個嫌犯與在下略有來往,當年並州疫情便是托了他們押送赴並的黃花蒿。”
玉郎也即葛良玉明麵上的身份就是一個江湖遊俠,那三個卻是武師——大隆這時還沒有行成規模性的鏢局,一般行商甚至官宦人家養不起足夠數量的護院,押送貨物或者家眷遠行便隻好依靠聘請武師周護,虞渢那時為了掩人耳目,不願動用王府親衛而另聘武師倒也說得過去,不至讓三皇子刨根問底。
而江湖遊俠為了糊口偶爾與交熟的武師“接單”隨行也是常有的事,這樣一個借口也是為了掩示五義盟的存在,既是天家暗許存在的組織,那麽就不能言明,即使對皇子也有所保留。
虞渢阻止了三皇子一片熱忱正欲詳訴案情順便請教看法的心意,直言想討個方便,先去問清口供。
三皇子也很幹脆,揮手便讓順天府尹在前領路,一行人步伐匆匆往關押重犯的地牢那頭走,一邊帶著笑說道:“我剛才正問此案,據說那幾個嫌犯雖受重刑卻喊冤叫屈,反說他們是得了消息趕去救人,結果正遇凶犯行凶,可惜對方人多勢眾,經過一番惡鬥還是讓人脫了身,自己卻被聞訊而來的兵馬司堵了個正著……遠揚既與他們幾個相熟,這案子說不定真有蹊蹺之處,我是不信遠揚會與盜賊勾結的。”
虞渢倒還有所以保留:“總得問過才知。”
關押重犯的地牢裏其實並無重兵把守,也就是幾個獄卒守在地牢口,每隔半個時辰有一人下去巡察,負責送些粗糧冷水下去免得重犯饑渴而亡罷了,地牢的甬道建得十分狹窄,獄室甚至不容人直立,重犯們身帶枷鎖,就算有飛簷走壁之能也施展不出。
地牢又不通風,才一進去就有一股腐臭撲鼻,順天府尹被熏得連連作嘔,連三皇子都蹙著眉頭滿麵嫌棄,當見虞渢不管不顧步伐沒有半點停頓就沿著叵長一排石梯往下,三皇子這才長吸了一口氣,堅持跟在後頭,不免疑惑那幾個嫌犯與虞渢的交情,這要到什麽地步才能讓養尊處優的親王世子不嫌髒不厭臭的一頭往地牢裏紮呀。
府尹強忍著惡心瞪大眼睛借著壁上鬼火般的光照往前,才下了石階往右一拐,就聽見深長的甬道內傳來的回音——
“爺讓你們幾個給爺把這些吃嘍,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悶響,像是鐵鏈子敲在鐵柵上的聲音,然後是一片反駁質問。
虞渢忍不住推了一把府尹,連連喊快。
墜在後頭的三皇子眉梢高挑,一時忘了地牢裏的惡臭,揚聲問道:“怎麽衙役會這般體貼,強逼著人犯吃食?”
這一聲蕩漾著傳去甬道那頭,須臾聲消,一片沉寂。
府尹這時也領會過來出了岔子,衣領裏一片潮熱升騰,步子就飛速往前。
地牢裏剛才實在正當上演一出鬧劇,卻是那當值的獄卒依著時辰送上吃食,原本看著幾個重犯遍體粼傷,依著他的經驗,經過一場拷打精疲力盡下,眼見有食物必然“餓虎撲食”,就算有那傷重的食欲不佳,卻也不能拒絕清水的誘惑,更何況他還楚心積慮自掏腰包準備了“豐盛”的酒肉,原打算隔一時三刻入內巡察時,見到的是幾具屍體橫陳,哪知再度入內,仍見那幾個盤膝坐在獄內,跟入定高僧般的無動於衷,嘿!依然還是能喘氣的“活物”。
於是乎受了重金收買的獄卒心慌意亂起來,就打算逼著人犯“用膳”,哪知那幾個挨了重刑又忍著腹饑的人犯身手依然了得,手腳上掛著鐵鎖還不好對付,獄卒一時奈何不得,竟被“三座大山”給逮了個正著!
一見府尹,獄卒就癱軟在地裝死,做賊心虛的模樣一目了然。
三皇子於是再聞到一股惡臭,險些沒有翻著白眼昏死當場,一把拉著虞渢的衣袖往外:“遠揚,快些出去,有話到外頭問。”胳膊肘往口鼻一擋,不由分說就往外狂奔。
虞渢一眼恍見良玉等人無礙,心頭放鬆,瞄了一眼癱軟在地的嚇得失禁的獄卒,這才感覺到裏頭的氣味實在難忍,便由著三皇子拉著他往外去了。
又說良玉幾個,突遭飛來橫禍,這時尚未理清頭緒,可到底都是身懷武藝者,雖受了刑,並不覺得皮肉之苦難挨,幾人正在狹矮的獄室裏嚐試著分析禍事起因,都沒有心情動食物——他們可不是常人,又實在擔憂這場禍事是衝著五義盟,疑惑重重下哪顧及“用膳”,忽地就被獄卒入內威逼,哪能不知食物裏添加了“調料”,當然會奮起反抗。
眼見突降救兵,四人才鬆了口氣。
情形很明顯,有人是要殺人滅口,造成良玉等畏罪服毒的局麵。
那獄卒像條死狗般被拖了出來,沒等上刑,就忙不迭地招供——買通他的人是小東市一間醬醋鋪的掌櫃,名喚溫進,交待今晚必須讓西郊仙島苑命案的幾個凶犯“服毒自盡”。
再審良玉四個,他們卻稱並不識得溫進這人。
良玉與虞渢好一番眉來眼去,便把今日事發經過又交待了一遍——他在朋來閣,忽然接到自稱千嬈閣婢女來報訊,說是紅顏知己媚娘今日被幾個商賈請去了西郊仙島苑,卻受到那幾個的暴打淩辱,遂請了幾個結義兄弟趕往阻止,哪知就見有強人正行惡事,媚娘已經倒斃當場,他們遂與強人纏鬥……
後來的事情正如三皇子剛才所說。
順天府尹當即心急火燎親自帶人前去捉拿溫進,虞渢當著三皇子的麵,也未與良玉等人更多交流,隻分析案情,兩人達成一致,顯然是有人欲嫁禍,迫不及待殺人滅口足以說明問題。
又等了一陣,順天府尹就帶回了已經成為一具屍體的溫進。
報案者卻無可疑,這類樂苑東家多數隻供場苑及酒水、菜膳,至於陪酒侍者一般都由賓客自請,以保私密,故東家隻留一二看場在門房接應,他們是聽見裏頭似乎有了吵鬧,入內一探,正巧看見黑衣客殺人,嚇得屁滾尿流地跑出去,往西郊兵馬司報案。
良玉幾人並非身著黑衣。
當下,由三皇子帶隊,浩浩一行前往千嬈閣,去察那個報訊的婢女,當然無果。
卻有杜宇娘等多人作證良玉與媚娘私交甚好,萬無殺人動因。
一番折騰,虞渢找到合適時機與良玉低聲勾通了幾句。
得知事實情況是報訊者為小嫚,原話是她與杜宇娘今日去往西郊仙島苑赴請,杜宇娘半途離席,滿麵焦急地給予小嫚一封書信,請她悄悄脫身遞往白沙渡朋來閣的良玉。
良玉明麵就是杜宇娘的“恩客”,常常來往千嬈閣,得知小嫚與杜宇娘私交甚好,再看那封信函的確是用的五義盟暗語,並有聯絡人私印一枚,遂不懷疑,按杜宇娘信中交待帶著三名副堂主趕往西郊,哪知正見有人行凶,纏鬥起來,正打得不可開交,聞聲呼哨,那群黑衣客躍牆逃竄,良玉等人因為寡不敵眾雖能自保卻無力追擊,又心係杜宇娘安危,於是放棄了追出,而在現場尋找杜宇娘,哪知被官兵堵個正著,押解往順天府。
這些話關係到盟會,良玉當然不能當堂供出。
他甚至沒有牽涉進杜宇娘,隻稱是去解媚娘之圍。
旖景聽了事發仔細,蹙眉良久,虞渢卻拍拍她的纖腰,一個轉身將人“放倒”:“出了一身的汗,我先去沐浴,世子妃好好思量一番,看看能否理出個脈絡來。”
待世子洗了溫水浴,散著濕發出來,徑直往靠窗設著的一麵涼榻上一倒,世子妃連忙上前——雖至五月,卻還不到炙熱的季節,尤其入夜風涼,便將手裏的一床薄氈搭在懼涼的某人身上,又蹲了身子替他拭發,一邊說道:“聽著像是五義盟內部人所為,那小嫚卻又明顯與五義盟無幹。”
“良玉收到的求助信是用的五義盟暗語,並加私印一枚,外人如何得知?但這事情卻不能涉及五義盟,故而良玉幾個還得受幾日牢獄之災,待順天府審結後才能洗脫冤情。”虞渢微笑表示讚賞。
旖景一邊思量著,手裏不停,待將長發拭得半幹,才丟了手裏的帛巾,側身坐在涼榻上:“你為何不由分說就接手這一件事?還有,接下來又當如何?今日你心急火燎趕去順天府真是湊巧才撞破了那獄卒殺人滅口?”
“我以為你會先問小嫚。”某人輕笑,彎曲的食指往世子妃挺秀的鼻梁輕輕一滑,往下,指尖卻停在唇角。
月色如水漫過窗欞,灑在貼身的綢衣上,清輝淌落衾席。
男子眉目舒展,女子麵若幽蘭,一陣枝葉影亂,淺夜在翊翊風聲裏走向怡靜。
女子輕舉手掌,打向那撩撥唇角的指尖,卻被一把握牢,往腰間一引,一個翻身,男子笑意更加舒展,眉梢染上月色枝影,晃亂的卻是眼睛裏那麵寧澈的湖泊。
滿懷疑惑的世子妃被月色下的男顏恍惚了心神,暫時將正事拋向窗外。
清冷的氣息漸漸逼下,吻時輕時重,留連在眉梢眼角,忽而滑落麵頰纏繞耳畔,忽而又若即若離廝磨在唇齒。
當深入時,衣衫已經散亂,掌心牢牢包圍在那豐挺柔軟的地方,修長的手指輕撚粉櫻,唇舌卻將難捺的嬌吟吞沒。
無聲無息的纏綿,薄氈滑落,衣衫褪盡。
男子卻忽然靜默下來,撐著身子,帶著情迷意亂的目光留連在月色下有若透玉的肌膚,無遮無掩的一抹美人骨。
女子睜眼,入目的是他的長發垂滑肩頭,星輝卻嵌進眼底。
輕抬玉腕,穿過黑發繞向他裸露的肩頭,借力攀附上去,微有些濕熱的吻,印上他緩緩滑動的喉結。
身上立即就有重量壓下,她能感覺到他的手指滑過腹部,穿過幽林輕輕進入那片峽穀。
她的呼息沉緩,又再閉目,膚色漸漸泛出微紅,像極了厚潤的脂玉杯裏透出葡萄美酒的朦朧色澤。
而他卻再次靜默下來,隻將鼻息懸停,手臂微微撐開一條修長的腿。
世子妃再度睜眼,已經難掩訝異了。
“怎麽,這時不想聽我解答你那一連串的疑惑?”某人促狹的笑。
卻當懊惱又羞憤的粉拳剛剛砸在肩頭,世子利落的一個沉身……
窗外花葉笑,一室風波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