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出戲接近尾聲,旖景絞盡腦汁,總算是想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法子,她決定還是委托給杜宇娘,先查查那枚玉印的去向,再打聽一番當日千嬈閣裏究竟發生了何事,再作計較。
而聽戲聽得津津有味的六娘,這會子才發現旖景不知所蹤,四顧了一番,見她一慣開朗的五姐正獨自坐在一側哀聲歎氣,蹙眉思索片刻,與旖辰交待了一句,步於旖景身側,很是疑惑地問道:“這一出戲,並非坊間時興的才子佳人,很有幾分新奇,五姐怎麽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
“委實有些精神不濟。”旖景敷衍道,見六娘滿麵疑惑,連忙岔開話題:“我一時恍神,竟沒留意這出戲說的什麽,莫如六妹妹與我分說一回,也好去去困意。”
六娘便將疑惑摁捺,說起今日這一出戲。
原來,說的是一個名喚纓絡的女子,出身耕讀之家,家有良田,父母雙全,兄妹和睦,當纓絡及笄,奉父母之命,經媒妁之言,與同為耕讀之家的喬郎喜結連理,婚後夫妻和睦,本應一生喜樂;不想天降橫禍,當地豪強看中纓絡娘家所居的宅地,勾結知縣,羅織罪名,將纓絡家人捕入刑獄,嚴刑逼供,使其簽下罪狀,沒其家產,罰作官奴。
纓絡性情剛烈,心生不服,欲上告州府。但其夫家深恐得罪官府,惹火上身,非但不助姻親,反而要逼兒子休妻。
喬郎與纓絡夫妻情重,長跪高堂膝下,為纓絡求情,喬家公婆無奈之下,答應若纓絡不再生事,可予她一個容身之地,纓絡不忍見父母兄長蒙冤,竟然自請下堂,孤身一人,沿路乞討至州府,擊鼓鳴冤。
無奈官官相護,纓絡以民告官,反而被罰,身受杖刑,奄奄一息。
多得暗訪禦史相救,當查明纓絡確有冤情,激憤之下,書得奏章,直呈天聽。
結局當然是美滿的,天子愛民如子,將貪官汙吏一網打盡,非但敕了無辜平民,還其家產,還盛讚纓絡“至烈至孝”,為其修建孝義牌坊,以為表彰。
“五姐,今日中秋,兩相俱在,聖上點的這一出戲,似乎別有深意呀。”六娘見旁人或者唏噓,或者閑話,壓低了聲音對旖景說道。
姐妹倆不約而同地看向身著龍袍的天子,因她們坐得靠後,卻隻能見到一個威嚴的背影。
這一出戲,是唱給誰聽,兩個閨閣女子都心知肚明,更何況在宦海沉浮半生的朝臣。
相比神情微妙,若有所思的一眾宗親,與聲色不動的衛國公、建寧候這些居於中立之勳貴,左右二相與吏部尚書的神情,顯然更沉肅幾分。
而幾個皇子——太子手捧茶盞,尚且津津有味;二皇子唇角帶笑,甚是愉悅,目光卻似乎有些空茫,顯然注意力並沒有集中在戲台上;三皇子似乎隻關注著“纓絡”豔麗的妝容,與窈窕的身段,也正搖頭晃腦,興味十足;四皇子劍眉微鎖,打量了一眼金相,又遙遙地與貴妃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五皇子把玩著一個玉斑指,麵無表情;六皇子的目光頻頻往女眷這邊掃來,也不知看到了哪個倩影,一時呆怔。
旖景匆匆一顧,卻注意到虞渢唇角微卷,燈火輝煌下,他一貫淡然的目光,卻似乎帶著一股淩厲之意。
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金相蹙緊眉頭,眉心三條深長的豎紋裏,似乎蘊藏著電閃雷鳴。
這時,戲已終場。
一撥伶人散去,又是一撥伶人登場,卻是太後所點的曲目,但見一身著青衣的女子,踩著弦音上抬,一甩玉白水袖,纖腰回轉,似乎顧影自憐,櫻唇微啟:“夢回鶯囀,亂煞流光遍……”
天子忽而詔來一旁的教坊司奉鑾:“早先那一出戲,朕卻未曾聽過,可是爾等新編?”
“回稟聖上,並非小人新編,卻是最近南浙一帶時興的新戲,小人不過略微改編而已。”
天子挑了挑眉:“戲倒是一波三折,新鮮有趣。”便說有賞。
這時,秦相卻忽然上前,環手為稟:“啟奏聖上,微臣也在坊間聽過這一出戲,打聽得當真是從南浙傳入京城,百姓們頗有些議論,似乎是由真事改編。”
這話,讓金相與吏部尚書皆是麵色一變。
天子意味深長:“哦?”
“啟稟聖上!微臣以為,今日中秋,原為喜慶之宴,可教坊司卻將民間諷刺朝政之戲曲唱演,實為大不敬,應當論罪懲處。”金相緊跟著一步上前,雖持恭敬,但話卻說得鏗鏘狠辣。
他隻以為秦相是要借著這一台戲,為那名被抄家處斬的禦史翻案,打擊自己,故而立即還擊,才一上來,就要將疑似秦相黨羽的教坊司奉鑾定罪。
自然是將區區從九品奉鑾嚇得魂飛迫散。
天子微微挑眉:“金卿家,你說這一出戲,是諷刺朝政?”
“回聖上話,戲裏說忠言直諫之禦史,無疑就是暗指獲罪伏誅的梁初同,此人貪賄,因於南浙索賄不成,羅織罪名汙陷忠良,實為罪證確鑿,聖上賜罪,本是秉公直斷,眼下卻有心懷叵測之人,歪曲事實,以戲曲蠱惑人心,實為大逆不忠之罪,故,微臣以為,非但要重懲教坊司,還應徹查散布遙言者,處以重罪。”金榕中恭身而立,目光卻斜往眼角,撇了秦懷愚一眼,有若霜刀雪劍。
秦懷愚當然也不會任由金榕中跋扈,便是一笑:“啟稟聖上,金相之言,委實有失偏頗,據微臣打探得知,這一出戲,雖也有個禦史,卻是與梁初同無關。”
天子再度挑眉。
“戲裏的纓絡姑娘,原本確有其人,她本是江州治下雲英縣人,當初身負冤屈,申告無門,反遭毒打,也是事實,但自從鄭知州上任,聽聞有此烈女,並將此案翻查,還了她一個公道,故而百姓們才編演了這麽一出戲曲,為的,也是頌揚聖上之恩,百姓們聽聞鄭知州原本是天子信臣,紛紛稱頌,感念聖上恤民,才將這麽一位青天大人派遣往江州,可歎的是,鄭知州到任不久,就被人謀害……微臣聽聞,百姓們皆悲痛欲絕,民情激憤,要將凶手千刀萬剮。”秦懷愚一一稟來,見金榕中怒目而視,還以淡淡一笑。
“聖上,秦相所言,不過也是片麵之辭……”
“好了!”天子似乎不耐:“不過是一出戲曲,金卿家何必危言聳聽,以朕看來,秦卿家之言有根有據,再說那梁初同,萬貫家財皆被抄出,臣民們盡知,有誰會認為他含冤屈死?梁初同可沒有為民女平冤,可見不過是金卿家你杯弓蛇影而已。”
此言一出,盡管金相心有不甘,也隻好偃旗息鼓,想到雖沒讓秦懷愚碰壁,好歹自己也沒有吃虧,尚還能心平氣和。
天子忽然又問:“秦卿家,不知江州百姓得聞鄭乃寧是被發妻謀害,又有何反應?”
“回稟聖上,江州百姓皆稱鄭夫人乃賢婦典範,雖至江州不久,卻樂善布施,頗有善名,百姓們皆不信鄭夫人是心狠手辣之輩。”
“哼!無知百姓之言,豈可當真?”金榕中嗤之以鼻。
“所謂公道自在人心,金相遠在京都,又不知鄭妻稟性,又何以就能肯定她果真是謀殺親夫的狠毒婦人?”
“此案大理寺與刑部早有明斷,難道還不如一群無知百姓?”
“雖有決斷,卻未必就是明斷,鄭妻已死,死無對證,說她買凶殺人,可那殺手卻無影無蹤,人證物證俱無,如何算作明斷!”
“你!”金榕中一雙金剛目圓瞪,恨不得將秦懷愚挫骨成灰。
秦懷愚卻不理會他,隻又再持揖:“聖上,鄭乃寧在江州百姓心目中威望甚高,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以致議論紛紛,故,微臣之見,聖上理應任命禦史,前往江州,徹查此案。”
“秦相這意思,是指大理寺與刑部敷衍聖命?”
“太子,你有何見解?”天子及時打斷了兩相的爭執,忽然問佇在一側,有些不明所以的太子。
兩相的爭執,自然引起了許多關注,女眷們多數隔得尚遠,聽不分明爭執詳情,有的滿麵好奇,有的神色慎重,可太後、皇後與太子妃,因離天子之席不遠,卻把這事聽得分明仔細。
皇後與太子妃當時心下一凜。
今日之事,絕對不是什麽巧合,看來,聖上因鄭乃寧之死,委實震怒,竟是要收拾金相了。
聖上之意,似乎是要把此事交給太子……
若太子能查明鄭乃寧的死因,無疑會讓龍心安慰,儲君的地位進一步牢固。
皇後與太子妃屏息靜聲,滿懷期待地注視著太子。
卻不料太子殿下還沒有轉過彎來,隻想著別為了區區一個知州,得罪了一國丞相,猶豫了一番,竟然說道:“父皇,兒臣認為,既然大理寺……”
這還真是掉鏈子的節奏呀。
太子妃甚至沒有掩示住麵上的濃重的失望。
太後就在這時,及時發話:“聖上,今日中秋,本是團圓佳節,哀家興致甚高,還想多聽幾折戲呢,聖上若要商談政事,還是避開咱們這些婦孺才好。”
於是乎,一場爭執,截然而止,天子領著自己的朝臣,別尋他處議事,而妙音閣前,又再恢複了原本的喜樂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