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已到辰初,虞渢早早起身,在廊蕪裏烹茶慢飲,坐看晨光晦厚到逐漸清明,日出雲層,曛光照透滿庭碧竹柯枝,在階下泥裏斑駁交織,甚是悠閑。
春暮總算是摁捺不住,上前稟報:“世子,世子妃昨晚囑咐,讓奴婢卯正就喚她起身,可眼下……今日世子妃該去老王妃麵前問安。”
原本春暮十分盡職,卯正就欲去執行任務,無奈卻被世子阻止,春暮因聽旖景念叨,老王妃也沒有早起的“陋習”,辰初才會起身,心道待梳洗妥當也需兩刻左右,便放任了旖景多睡半個時辰,但眼下已是辰初,主子若還不起身可當真遲了,這新婦首回晨省就誤了時辰,換到哪家都得受埋怨。
虞渢這才起身:“我去喚她吧,你準備好溫水洗漱便是。”
當到臥房,推開隔扇,才繞過昨夜旖景堅持搬在床前隔擋的畫屏,朱紗帳裏,某人卻翻到了床沿兒,半個胳膊已經懸空,險險的沒有墜地。
虞渢無奈地搖了搖頭,挽起帳幔,隻見新娘睡得正香,唇角微微上揚,呼息甚是平緩。
他知道她有“擇席”的毛病,新婚當晚,一場“酣暢淋漓”後,當他半夢半醒之時,她依然輾轉反側,估計也就睡了一個時辰,醒得比他還要早些,昨日半上午折騰,午後,他想勸她略微小憩,卻被拒絕,應是擔心白日睡得太足,晚上越發失眠,叨擾得他也不得安寧。
虞渢便生一計,陪著旖景下了半下午圍棋,原本打算讓她耗廢一番腦筋,晚上疲累了,也好安歇。
豈知那丫頭直到膳後,仍然炯炯有神,一看到床便哀聲歎氣。
無奈之下,兩人隻好就著燈火繼續對弈。
後來一屋子的丫鬟都東歪西倒了,旖景依然神清氣爽。
子時才洗漱上床,又看了一個時辰的艱澀文記,總算有了困意,把書卷一拋,被子一卷,就睡著了。
虞渢知道她今晨趕著要去榮禧堂“爭寵”,卻實在不忍在卯正就將她喚醒。
不過春暮的擔憂不無道理,老王妃的性情,虞渢是明白的,不經人提醒,或許不會覺得旖景不去晨省有什麽失禮之處,奈何耳根子軟,就怕“有心之人”從旁挑撥。
雖有他轉寰,老王妃也不會當真生氣,隻旖景定會覺得懊惱。
隻好擾她清夢了。
便順手拾起她垂散的發梢,輕輕在眼瞼上一掃。
沒有反應。
再是一掃……某人毫不猶豫地抬手,重重一個巴掌!
當然是打在了她自己臉上,迷迷糊糊地睜眼,瞧見虞渢立在床邊,甚是懊惱的模樣,頓時魚躍而起,半跪著就去捧他的臉:“我真該死,睡得糊裏糊塗的,沒打著吧?”
虞渢:……
見那丫頭都快哭了,連忙摟了她安慰:“真是傻子,你打著你自己了,是我不好,不該捉弄你。”
旖景才籲了口氣,眼角又睨見豔透的紗幔被風掀起,溫淡的金陽刺入一角,立即瞪大了眼,心驚膽顫地看著虞渢,嘴唇顫抖了半響,才鼓足勇氣詢問:“什麽時辰了?”
原來她的表情,真是這般活色生香千變萬化,虞渢幾乎摁捺不住,隻想將人壓在榻上纏綿——昨夜為了讓她克服“擇席”,隻好強忍,眼看明日又要回門兒,今晚還必須“穩重”,隻這滋味甚是難捱,眼下見她滿麵驚懼的模樣,隻好歎氣一聲:“還來得及,快去梳洗。”
旖景如釋重負,再不敢耽擱,躡履下踏,衝鋒一般地跑進淨房,甚至沒有在乎“衣冠不整”,隻穿了一件裏衣,衣襟還半敞著。
宅鬥甚激烈,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當到榮禧堂,老王妃正準備用膳,小謝氏今日破天荒地在旁侍候,當旖景與虞渢進去時,剛好聽見她在叨念:“母親也別上心,景丫頭是新婦,估計一時半會兒還未習慣,往常姑祖母也是不讓她晨昏定省的,也許以為還是閨閣時候呢,母親若為這個生氣,倒要讓景丫頭埋怨苛刻了。”
這話若是說給大長公主,立馬知道是在挑撥離間,可老王妃卻聽不出來,微一蹙眉:“到底是嫁了人,可不能還像閨閣時的那般,怎麽能照顧好渢兒?”
旖景人已經立在了簾子後,卻與虞渢心照不宣地站住了,便是鴛鴦聽著裏頭老王妃話有些不好,想通傳一聲兒,被世子一個溫和冷淡的眼風,隻好垂眸去看裙擺上的梅花。
又有一個聲音:“以老奴看來,世子妃與世子畢竟是新婚,小兩口正是恩愛的時候,睡過了頭耽擱了時辰也是有的。”
這話看著是在勸慰,卻也沒懷好意。
果然,老王妃越發不滿:“渢兒我還不知道,哪會這麽不穩重,他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又因入仕,日日都得上朝,比起從前隻有更自律的。”
旖景臉上微微一紅,看了一眼虞渢。
老王妃這意思,假若他將來耽擱了時辰,都是她這個孫媳婦不自律。
“是祝嬤嬤。”虞渢低聲說道。
卻沒有再“偷聽”,掀開簾子就進去,喊了聲“祖母”。
旖景當然緊隨其後,臉上紅潮未消,甚是嬌羞,屈膝福了一福,便欲淨手,服侍老王妃用膳。
小謝氏連忙阻止:“這些活兒原本是我這個做兒媳的該為,景丫頭可別摻和,陪著祖母說會子話便是。”
老王妃瞧見虞渢與旖景依時來了晨省,剛才那略微不快立即煙消雲散,也拉著旖景的手:“是這個理兒,景丫頭隻坐著,陪我也用上一些?”
“祖母賜膳,本不敢辭,可二嬸還站著呢,景兒不敢違禮。”旖景連忙說道。
堅持淨了手,忙著安著布菜。
勳貴之家,原本不像世家那般講究,老王妃更是沒有“食不言”的作派,一邊兒喝著粥,一邊兒就問虞渢:“還以為你們誤了時呢。”
虞渢輕輕掃了祝嬤嬤一眼,話說得明白又隱晦:“已經來了許久,隔著簾子站了好一陣。”
祝嬤嬤滿額冷汗。
她雖摸不透世子妃是個什麽性情,但世子的心機她是了解的,那話好壞,可瞞不住他。
小謝氏卻不以為意——關睢苑裏防範森嚴,還不是世子對他們早生戒心的緣故,眼下不過維持著表麵和氣罷了,大家心照不宣,且看誰的手段更狠,便是世子夫婦眼下好得蜜裏調油,也敵不住她年深日久的各種離間。
再說男人,還不都是一個得性,再怎麽上心,新鮮勁一過,再美的鮮花兒也就是瓶子裏的賞玩罷了,不怕挑不起他們兩個的矛盾。
老王妃是唯一沒有知覺的人,尚且叮囑旖景:“渢兒嘴刁,往常就吃得慣謝嬤嬤母女的手藝,我是不勉強他的,關睢苑裏,飲食上你可得跟謝嬤嬤學著點。”
旖景無奈,哪是世子嘴刁呀,倘若他真常常留在榮禧堂用膳,二叔二嬸還不借機下手,但話當然不能這麽講,且笑出滿麵燦爛來:“祖母放心吧,我便是拙笨些,幾個丫鬟卻都是伶俐人兒,定然會學著的,將來為謝嬤嬤分勞。”
又聽老王妃說:“上元不讓你們這些小輩晨省呀?”
旖景忙道:“祖母她圖清靜,家裏姐妹又多,一窩風地去了,未免吵擾,倒是得了閑分撥的去,又不鬧人,又能讓祖母時時都有人陪著說話。”看了一眼小謝氏,旖景又陪著笑:“二嬸掌著中饋,還不忘來祖母跟前侍候,景兒更不敢偷懶了,隻要祖母不嫌我煩,我是日日都要來叨擾的。”
一番話把老王妃說得喜笑顏開,順口就是一句:“你二嬸也不是日日都來。”
虞渢默默垂眸,他家媳婦果然嘴巧,兩句話就把小謝氏繞裏頭了。
二嬸總算尷尬了,幹澀澀地一笑:“母親往常不是也嫌鬧嗎?非但不讓渢兒晨省,便是安然與安瑾,也不讓她們沒事就來添亂,不過母親到底心疼洲兒,洲兒也樂意來陪您說話,可惜的是眼下有了差使,不像從前那般清閑。”
這話水平的確不高,旖景暗歎,小謝氏連宋嬤嬤的三成功力都不及,不過也不怪她,楚王與虞渢堂堂男子,當然不會與一介婦孺逞口舌之利,小謝氏隻消討好老王妃這麽單純的婆婆,便能在楚王府“所向披靡”,沒有對手,戰鬥力自然削弱。
旖景輕輕一笑:“二嬸可是誤解了祖母呢,世子從前體弱多病,當然是要靜養,祖母心疼世子,才免了晨昏定省。”開玩笑,老王妃怎麽會嫌棄世子鬧?自是決口不提安然與安瑾,一個是悶葫蘆不說,生母還曾對虞渢下毒,老王妃隻怕巴不得她消聲匿跡,一個應是多得小謝氏苦口婆心,老王妃才會“漠然置之”。
小謝氏被這話一堵,心情十分煩悶。
老王妃卻甚是開懷:“景丫頭倒懂得我苦心。”
“祖母這話可不對,世子哪能不知您是出於關心?自然也是懂您苦心的。”就是別人“不懂”,比如小謝氏,旖景見老王妃停了著,幹脆纏著胳膊坐在炕沿兒:“世子入了內閣,以後越發不得閑,但好歹還有我呢,祖母以後可別嫌我鬧騰。”
老王妃心中大喜:“我往常就是愛熱鬧的,偏偏幾個孫女兒,安慧在時還好,其他兩個都不得心,這下好了,景丫頭可得時常來我這處,陪我解悶兒。”
小謝氏那叫一個憋屈——我的好婆婆親姑母,往常我可不也常來?都是因著要打理家務,早上忙得脫不開身,才沒有日日晨省,這下好了,若是不來,倒成了躲懶,原本也不怕埋怨,但且不過,由著景丫頭討好這老糊塗,趁她不在,再進了什麽“讒言”,可不是吃了暗虧。
連忙也說:“原來倒是我這當媳婦的誤解了,今後也當日日來叨擾母親。”
首日交鋒,旖景小勝一局。
當回關睢苑,得意洋洋的某人喊來謝嬤嬤打聽:“咱家二嬸往常什麽時辰理事?”
謝嬤嬤不明就理,脫口答道:“王府主子雖說不多,但到底有那麽些瑣碎事兒,又因采買事宜,必須早起發放對牌,卯初就得理事,拉拉雜雜也得到了辰初,夫人原有些貪睡,故而理事後巳正之前還得睡個回籠覺。”
旖景輕歎:“我不地道,這下二嬸辰初可得去侍候祖母,陪著說會子話,怎麽也得過了辰正,說不定祖母一開心,拉著二嬸聊到巳時,可不能小憩了。”
老王妃“開不開心”,取決於旖景在她跟前兒逗留時間長短,小謝氏的睡眠質量從此不能自控。
虞渢瞧著自家媳婦滿麵興災樂禍,委實有些鬱懷,待避了旁人,忍不住摟在懷裏:“就這麽睚眥必報?”
這就睚眥必報了?遠遠不夠,這一對虎狼夫婦害得他受了兩世的活罪,這點子報複連利息都算不得。
世子妃滿麵正色:“我是女子,本非君子,自然以怨報怨有仇報仇。”
虞渢:……
半響,才又說道:“你就沒話問我?”
世子妃滿頭霧水:“啥話?”
“我不以為咱家聰明伶俐的世子妃沒看出祝嬤嬤的蹊蹺來。”
旖景了然,沉吟半刻,又再說道:“相比二嬸,祝嬤嬤顯然還是忌憚著咱們,想來無非是與二嬸有什麽利益相關,才會在背後使絆子,閣部乃國之棟梁,這些後宅之事勿須掛心,且交給我處理吧,橫豎謝嬤嬤也是王府老人,我有什麽不明白的,問她也是一樣。”
“那麽世子妃,眼下可願與閣部睡個回籠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