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襄助幼帝輔政,盡管虞渢深得太皇太後、太後信任重托,卻並非軍政獨斷,諫言讓康王、榮王以及遼王等宗親參政,又重用了一批有識之士,如顧於問、姚韞等人組成內閣,共商機要政務,不過他身上的擔子仍然繁重,閑睱時候罕少,這半晝難得有空,恰逢摯交甄南顧前來拜會,兩人在花蔭下品茶對局。
聽說杜頌來見,虞渢隻好止了棋興,讓人請入花廳。
南顧便問:“可是臨淄候的長公子?他來做何?”
前不久流光河畔那場意外,在場諸多郎君、貴女目睹,不少人得知“惡名遠揚”的杜頌舍身相救長樂公主的事,多持“陰謀”之見,暗中不少嘲笑杜頌不自量力,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甄南顧如今也進了翰林院,又並不似那些遊手好閑之人尤其關注流言蜚語,倒沒有聽說這樁,因而才有疑問。
虞渢簡單說明一番,南顧便笑:“怕是索恩來的,臨淄候自甘卸任,我還暗暗可惜杜公後繼無人,不想杜候長子倒還心存誌氣,先別說他所圖為何,至少不似其父耽於享樂不思進取,都說杜大郎不肖頑劣,這傳言隻怕頗有緣故了。”
臨淄候杜江本是一地都司,掌兵武將,卻完全不似他的父親杜仲達驍勇英武,而沉迷酒色,其時自大隆建國,掌兵武將們本來都是從龍有功征戰疆場的有功之臣,不過當老一輩過世,蒙恩蔭職者雖不乏承繼驍勇的,也有一部份依憑父祖之功好逸惡勞,比如臨淄候,即為其中之一。
自從發動與北原的全麵戰,虞渢力排眾議堅定不移,誓要奪回“十國”以來被北原陸續吞並的中原領土,徹底毀滅北原,使其分崩離析禁步蠻荒,免大隆邊境民眾常受擄搶之苦,與此同時,當然也是改革軍製增強君權的良機。
因發動戰爭,調防調軍就成理所當然。
當然,對於武將的政策也得有所區別,不能將忠心報國與隻重財勢者等同對待。
還得顧及眾將父祖的開國功勳,不至讓人心灰意冷抱怨朝廷涼薄寡恩使人心浮動。
虞渢給了諸將再建新功鞏固榮華的機遇,卻有那麽一部份人貪生怕死,不願再戰疆場,甚至有那別懷企圖之人,聯合結黨抵/製軍令,妄圖以昔日功勞要脅輔政王服軟,使軍製改革難以推行。
杜江當時就不願奉令開赴前線,但他也沒有膽子附黨作亂,雖然昏聵無為,好在其父仲達還給他留了幾個謀士,這些人看穿家主懦弱,實在是把糊不上牆的爛泥,也洞悉輔政王之舉意在動搖地方武將舊勢推行軍製改革,實在大隆發展至今,也屬勢在必行。
於是謀士們幹脆諫言,讓杜江以“抱疾”之由請求致仕,將手中軍權交歸朝廷,這樣也算服從軍製改革,說不定輔政王念及杜家舊功,更兼出於平息人心顯示天恩,會請上封爵。
果然,杜江請辭的折子一上,就被封了臨淄候,令其歸京受祿。當然他的爵位有別於衛國公等世襲罔替,隻傳五代而終,這也讓杜江欣喜若狂了——既不用擔著刀劍無眼的風險,還可調回京都白享榮華富貴,何樂不為?
虞渢此番請封,當然也是為了示眾,軍製改革雖然勢在必行,不過朝廷也並非刻薄寡恩,杜江封爵不過是因為父輩功勞,眼下為擊北原盡忠大隆者,更不用擔心“鳥盡弓藏”。
不過私心裏,虞渢也實為杜仲達這一驍將惋惜,後繼無人,杜家難免沒落之勢,倘若子孫再有不濟,出上幾個驕奢淫/逸之輩,將來便是平安順遂都怕難保。
當日他聽說杜頌為救曉曉而身負重傷,趕往探望時,已洞悉臨淄候對其長子的冷漠之態,再一打聽,就知道了候夫人是杜頌繼母,哪能不疑杜頌滿背惡名之後的別有蹊蹺,特地交待江漢留意,勢必保全杜頌性命,先別管這少年是否別有企圖,到底也是救了曉曉一回,他若求助,輔政王倒也願意酌情施援。
這個酌情嘛,當然、萬萬不包括要讓愛女以身相許。
可後來江漢複命,卻不願違背杜頌之托,堅決不肯告訴傷患在家頗受淩辱,隻對虞渢斷言:“杜大郎君並非傳言那般頑劣不堪,心中必懷壯誌。”
所以,虞渢一聽杜頌求見,倒心生好奇,不知這少年會怎麽索恩。
可盡管如此,當虞渢麵見杜頌,竟聽他請求要爭取一個參軍之機,願往前線征伐北原的時候,實覺大出所料。
他不由得細細打量麵前這位年輕人。
錦衣玉帶的包裹下,腰身實為瘦弱,許是大傷初愈許是營養不良,膚色蒼白難掩病態,倒切合流言蠻語之說,像極沉迷酒色之徒,隻他如今磊落而立,不顯卑躬屈節之態,眉宇眼底自聚沉穩堅毅,哪有一絲半點頑劣輕狂之狀?
江漢所言不差,此子心懷壯誌,但怕也難免孤注一擲的偏執,低估了疆場的險惡。
“你可精通騎射,抑或戰術軍法?”虞渢問道。
“實在慚愧,小子若精騎術,此回也不至墜馬受傷……小子祖父能征善戰,惜早逝,小子無福得受祖父教誨。”雖是這話,但杜頌並不退卻:“王爺容稟,小子心中實佩祖父當初風采,家父因病而不能為國盡忠,隻蒙君恩而無以為報,小子每每想來愧疚不已,雖身無所長,隻因杜之一姓,卻也不願有負君恩無所作為,所憑,隻有滿腔熱血一條性命,願為士卒,不墜祖父驍勇之威。”
杜頌又是一個長揖:“小子素敬平北先鋒席誌之英武,為大隆屢立戰功,惜每每去信而無複,惟一心願,盼輔政王得允,成其麾下執戈之卒,哪怕隻斬北原一首一卒,雖死無憾。”
眼下再興征戰,朝廷雖然廣征軍卒,平民若要從軍極為簡單,但杜頌因為身份所限,不是他自願從軍就能如願得償的。
臨淄候本是一地武將,如今雖然交歸兵權,但因為軍製改革,需要徹底斷絕杜江與舊部的聯係,臨淄候雖然有別於“人質”之類,若要離京也必須得朝廷允準,杜頌再不受父親關愛,也是家中嫡長子,臨淄候就算不願讓他承襲爵位,也必須得朝廷許可,這也是杜頌為何“惡名遠揚”的根源。
杜頌別說從軍,便是離京,也必須得批準在先,若是不告而別,一旦被禦史發現,很可能會讓杜候受究,以致家族蒙難,所以他雖然早有決意,想說服眼下頗受朝廷重視的席誌通過“法定途徑”允他參軍,奈何寄書有如石沉大海——這也的確艱難,一來杜頌的名聲委實不好,再者公候之子從軍太過敏感,領將不得不慎重,席誌與杜頌本無交情,置之不理再正常不過。
杜頌從沒想過索恩圖報,更沒有打算爭取輔政王援助,輔政王在他心目中實在高不可攀。
機緣巧合,他路遇長樂公主遇險,雖然他當時舍身相救並不懷其他企圖,不過輔政王的關注無疑讓他看到一線機會。
堂堂男兒,可恨遇著一個不慈的父親,再兼一位機心狠辣的繼母,枉背滿身汙名。
但杜頌從不想與婦人一較長短,耗廢心機為個虛名爭得你死我活。
當然,他也不甘無辜受謗,尤其不忍眼看一母同胞的親生妹妹飽受欺淩。
必須自強,拚出光明前程,是他和妹妹的唯一機會。
走科舉之途?憑著他的惡名,父親甚至不願為他請師輔教,世人也隻道他頑劣不堪無人肯教,這條路怎麽也行不通。
當然,有輔政王相助的話,舉手之間就能排除萬難。
而他更不願意的是,因為機緣之故,打上一個“英雄救美”的標簽,在世人眼中成為攀搭之徒,這會傷及公主的名譽,更會讓輔政王受人非議。
他不能,因為自己之故,讓公主受損,決不能忍受。
疆場險惡,刀槍無眼,但如果他能有所作為,憑借著浴血拚殺奠定的功勞,足以洗清汙名塞堵悠悠眾口,這才不負驍將子孫之名,他根本不屑候爵虛銜,他要去往最艱巨也最危險的前線,成大隆先鋒之卒,立複域擴土之功,為自己,也為報效君國。杜仲達的孫子,就應該這麽驕傲!
所以,杜頌堅持,他對輔政王質疑的目光不躲不避,坦然,又堅定。
“好。”虞渢終於說道:“我答應你,不過我隻允你參軍,入席誌之部,今後,你得靠你自己。”
“小子誓不辱王爺信任。”杜頌長揖而起,黑沉的瞳仁更被蒼白的麵色映得深遂卻璀亮:“小子還有一請,倘若家父固請剝奪小子世子之位,實屬小子年少頑劣,望王爺許可。”
虞渢微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