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曠原,一片黃沙有若霾癉,蓑草起伏間,不久前一場惡戰留下的血腥尚還隱隱,灌入鼻腔是種別樣陰冷。
灰黯的天色,破敗的城牆,北原人的雄鷹旗殘破墜地,一隊人馬由城而出,儀仗森嚴,西梁鬱金旗仿佛是這片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鐵甲朱纓的戰隊間,一騎紫騮馬上,黑氅隨風獵獵,騎上王者,仍是麵如冠玉,那鳳目微挑眸光輕顧,唇角似笑非笑,有若閑庭觀花的適意,一點不見肅殺。
仿佛那一月的對峙殺聲震天、烽火交戰以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都不是出自他的指揮。
西梁王虞灝西,被北原西廷軍反攻已奪城池的戰事震驚激怒,不顧勸諫而堅持親征,率數萬親軍,經一月惡戰,總算再度奪回領域險關,他親自布署城防完畢,終於班師回朝。
這一回,暗助西廷軍的北原遺民再也不得寬恕,青壯大多被誅,老弱皆成俘虜,連著不少青春貌美的女子,一同押赴往西梁各大軍營,等著他們的是沒有盡頭的苦役生活,或者不支死於半途。
王者之師身後,便是那些襤衣赤足者,他們在鐵戈長鞭的威脅下無聲地哀哭,步伐踉蹌,許多人忍不住回望,許是今生最後一眼,把曾經的家園銘記於心。
他們也許想起了國家強盛之時,偉大的君王劍指華夏錦繡山河,大勝的消息傳回,夜夜歡歌鼎沸慶賀,那時他們萬萬想不到有生之日,自己也會倫為戰俘,深切感受到城破家毀的淒涼。
北原雄兵鐵騎,強盛繁榮的國度,終於也到了窮途末路?
這一日行軍,清晨而出至夜駐營,都是昏慘慘的天色,陰雲積壓在夜空,遮擋了殘月星河。
堅固寬敞的營帳裏,虞顥西換上一身柔軟的白袍,長發無束,就這麽斜靠在鋪呈獸皮的短榻上,燈火照得他十指蒼勁,早已不是當年沉湎風花雪月時,調弦撫音那一雙柔軟的手。
氈簾輕動,一股冷風進來,滿營燈火輕晃。
黑密的睫毛輕輕一動,還如琥珀琉璃的眼眸看向薛東昌。
“可是京中有信函遞到?”他問了一聲,沒有坐正的意思,手裏的兵書也沒有放下。
君王親征在外,國事交由金元公主主持,不過虞顥西當然不會全然置之不顧,朝中動向重要事宜,仍然有他的信臣日日寄報。
薛東昌上前跪呈,手裏是加著火漆的密函:“孔小五遞來的。”
西梁王這才微挑了眉,坐正了身子,一揮手:“拆開,讀來我聽。”
薛東昌為這信任心生愉悅,幹脆地答應了一聲,拆信看了一下,笑容就僵硬在臉上。
“怎麽了,可是小五把我的後宮鬧成了雞犬不寧?”
西梁王如今雖也有了後宮嬪妃,幾個子女,不過後位一直空懸,用他的話,根本不需要王後,也沒誰堪能與他並肩,生下長子的宛氏被冊為貴妃,打理日常宮務,可君王離京,卻交待孔奚臨負責監管那幫“閑得沒事隻知爭風吃醋的女人”,西梁王有令“別讓她們鬧得後宮起火即可”。
孔奚臨對此任務哭笑不得,滿懷怨憤,薛東昌卻十分興災樂禍,一路上每當想起就笑得打跌,不過這時他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慧嬪小產了,是被宛妃罰跪導致。”薛東昌囁嚅著長話短說。
眼下西梁後宮,大小宛氏出身最為尊貴,大宛氏因生下長子被封貴妃,小宛氏也育有一子一女,矮上堂姐一階,卻也身居妃位,宮人臣子多以宛貴妃、宛妃的稱謂區別兩位。
相比貴妃,宛妃更顯刁蠻跋扈,多妒要強,不過也的確愚笨,對後位的企圖太過明顯,甚至毫不掩示要為兒子爭太子之位。
至於慧嬪,則是虞灝西的“新寵”,出征之前,她已被診出兩月身孕,算時間腹中胎兒已經成型。
“是位小王子。”薛東昌頂著壓力稟道:“慧嬪傷心過度,又因小產不能止血,也……歿了。”
可麵前這位冷麵君王並沒有因為寵姬之死大發雷霆,手掌一伸,奪過那密函細細看了一遍,竟唇角噙笑:“貴妃好手段呀,趁此良機一石數鳥,我真是小看了她。”
是貴妃的手段?薛東昌呆怔。
“陛下,該如何處置?”好半響後,薛大將軍才問道。
“宛妃已經被小五軟禁,就這麽著吧,宛氏兩個女兒,不到忍無可忍之時,還是得留一個,眼下看來,貴妃還算聰明,如她今後知道進退別再衝子嗣下手,我也權當不察。”虞灝西一揚手,將那密函丟在一盞燈裏,火光映進琥眸,照出的卻是一片冷意。
這時,帳外忽起一陣急促,腳步聲,到氈簾外才止住。
“陛下,屬下有要務需報。”
“入報。”虞灝西抓起狐領黑氅披在白袍外,見一親兵入內,跪地抱拳。
卻是關押女俘之處忽生騷亂,一人高聲呼救,稱有要務需稟,卻被幾個女俘一擁而上意欲阻止,其中一人竟身藏利器,多虧士卒眼明手快阻止,才沒讓女俘們殺人滅口。那呼救之人肩頭挨了一刺,傷勢不輕,不過咬緊牙關堅持要麵見西梁王,才肯如實呈報那所謂“要務”。
事情似乎不尋常。
“屬下追察得知,鬧事行凶之一為原潼城守將之女,其餘皆為她之婢女,負傷者也為守將府粗使婢女。”親兵又稟。
“陛下,仔細是北原人使計。”薛東昌敏銳地感覺到了陰謀的氣息。
“想刺殺我?憑一個弱質女流?”虞灝西輕輕一笑:“我且看她有什麽奸計,帶進來吧。”
就知道會是這麽一個結果,薛東昌不由腹誹,當然不敢直說,他搶先一步出帳,想用自己一雙“火眼金睛”看穿那妖女的“原形”,為此還專門點了個火把,老遠就看帳前跪著個嬌嬌弱弱的女人,頂著一腦袋亂草一樣的頭發,隻著單衣,肩膀的血跡的確頗為“壯觀”,低著頭,看不清眉眼,隻見一側染著塵煙的麵頰,隱隱透出膚色本來的白皙。
薛東昌示意一旁白衣侍女讓那女人仰起麵頰,火光之下的容顏,卻讓他大吃一驚。
好一陣,大將軍才回過神來,狠咽了口唾沫,一雙虎目牢牢盯緊女俘,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卻無可奈何地喊了一句:“帶進營帳”。
美人計,必須是北原人的美人計,也不知從哪兒找出這麽個女人,薛東昌幾乎以為是“見鬼”了,但隻不過,大將軍半點不擔心他那位英明神武的君上會中計,當初倩盼……可沒能真得君上半點憐惜,此女雖與那位有幾分相似,可事過境遷……這麽些年過去了,君上早熄了那份心思,哪裏還會讓北原人得逞?
果然,看清女俘眉目之後,虞灝西眼中掠過一道陰狠殺意。
燈火下的男子,唇角冷揚:“說吧,你堅持要見孤,有何要事需稟?”
女俘垂著眼睛,雖形容狼狽,卻有一股楚楚可憐的風姿:“賤婢回陛下垂詢……刺殺賤婢者,為潼城守將之女瑉氏,她對西梁軍懷恨在心,才保不死之身,意欲行放火、刺殺之策,今晚召集諸婢商議陰謀,賤婢不願協從,才冒死張揚,望得陛下恩許,恕賤婢之罪,免軍役之苦。”
“你為北原人,難道不恨我西梁奪城滅家之恨?”西梁王的語音裏,似乎帶著那麽一絲戲謔,還有……
薛東昌的心往上一提——是溫和!難道說英明神武的陛下還真吃北原人的美人計?
“賤婢並非北原人,而為昌棘部,賤婢家族原為昌棘豪貴,後昌棘被北原占領,賤婢長輩族人被北原誅殺一盡,賤婢之母也被北原將領強占,賤婢因年幼,受母親庇護而得性命,卻一直為奴為婢,實,深恨北原人,與之不共戴天。”
假話,這是假話呀,薛東昌險些急得跺腳。
昌棘被北原攻滅近二十年的事,無據可察,還不任由這妖女編造?
可是英明神武的西梁王陛下仿佛真的相信了:“原來如此……你既非北原人,又多少立了一功,自然可免軍役,隨孤回西梁大京吧,帶她下去,換身幹淨衣裳,好好侍候。”
白衣侍女不無羨慕地看了女俘一眼,心說這位還真會把握時機,光憑那幾個女俘,還想縱火生亂刺殺君上?偏她有意戳漏,背叛原主又憑借著幾分顏色得了君上的青睞……宮裏頭的宛貴妃怕是又會煩惱了,這位可比慧嬪難對付得多。
女人們一退出營帳,薛東昌難免焦急,連禮節都置之不顧:“陛下,您分明說了不再執迷……難道您看不穿,北原人分明是聽說了您傾慕楚王妃的事,才弄出這麽個肖似王妃的女人,所圖必然不軌。”
“東昌當了大將軍之後,頭腦倒靈活許多。”虞灝西不以為忤,隻輕哼一聲:“當年為立後的事鬧出不少風波,眼下世人都以為我迷戀與楚妃酷似的‘倩盼’,致後位虛懸,若我這時殺了這女俘或是置之不顧,豈不表明有假?萬一這要是北原人試探之計,必有後招,楚妃那邊怕就危險了,眼下戰事正到緊要關頭,西、北二廷負隅抵抗,我西梁與大隆的聯盟不能發生任何閃失,否則,難保不會功虧一簣,給北原人苟延殘喘之機,我把這女俘留在身邊假作中計,且看她還有什麽手段。”
果然還是那位狡計多端的虞灝西,幾乎準確洞悉北原謀士之計——
原來,當日那謀士提醒西廷王:“多年之前,臣下暗潛西梁,得聞一蹊蹺之事,都說那時的大君殿下傾慕故國蘇氏五娘,奈何大隆明宗賜婚,讓蘇氏嫁給虞渢,大君殿下仍然執迷,後得一婢,與蘇氏酷似,從而集寵一身,甚至大君欲娶之為夫人,為此還遭至月王後的不滿,可臣下卻留意到一事,蘇氏曾經被擄,而虞渢出使西梁時,大君府突然失火,鬧得封城禁關,後不久,蘇妃莫名就被解救,那位大君盛寵的侍妾卻染疾不治。”
謀士懷疑:“太多巧合與蹊蹺,故,臣下疑心當初蘇妃是被西梁王所擄,後來被虞渢救回,若真是如此,西梁王勢必不會因為一個酷似蘇妃者而動情,若證明此點,就能證明當初那位在西梁集寵一身的‘倩盼’實乃蘇妃,雖然美人計不成,但可將蘇妃再度擄掠,使其不知所蹤,虞渢當然會懷疑西梁王,兩人勢必生隙,說不定會造成兩國大動幹戈。”
“那要是西梁王中了美人計?”
“那多半就是臣下多疑了,倩盼確實存在並集寵一身,既然蘇妃當年被擄一事與西梁王無幹,虞渢也不會懷疑虞灝西而心生嫌隙,前計行不通,但隻要讓虞灝西中計,可用後計。”
這位女俘實為北原謀士苦心尋得精心訓練的奸佃,潼城難保,她混進將軍府,恃機“色誘”獲寵,待得進入西梁後宮,便可楚心積慮施行間術,而西廷王刺殺大隆輔政王之計,也由此緊鑼密鼓地籌劃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