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在哪裏?
兩天裏,商成已經無數遍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但是從來就沒有一個準確清晰的答案。
他現在站在一處山梁上,舉目四望,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錯落的山巒;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層巒疊嶂接地連天,藹藹白霧沉浮嫋繞,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蒼莽氣息撲麵而來,由不得讓人感到胸悶氣緊。漫山遍野都是黑壓壓的樹,鬆柏槐楊橡都有,紛致錯亂,不象是刻意種下的經濟林。不時有山風掠起,夾霧帶煙地呼嘯而來,此時就看見鬆濤如潮柏冠似浪,遠遠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嘩嘩地響作一片。山風裏似乎夾帶著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腳硬寒徹肺腑……
他禁不住在風中打了個機靈,趕緊轉到一棵鬆樹背後避風頭。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裏問自己。雖然明知道沒有答案,可他依舊忍不住要問。
他不敢在樹後耽擱太久,風勢稍微小了些,他就踩著拖鞋步履艱難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還得留神腳下的狀況,枯枝斷樁要小心繞過,因為他的泡沫拖鞋經過兩天兩夜的跋涉,已經破爛得不成模樣。說是拖鞋,其實現在兩隻鞋都隻剩一張鞋底;鞋底被他用幾道布條硬生生地綁在腳上,這樣他的腳才不至於受傷;而布條則是從他球衣上扯下來的。至於拖鞋的鞋麵,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麽地方了。
他現在已經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幾乎每挪出幾步,他都要扶著一棵樹喘上半天氣。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饑餓,焦渴,還有疲憊和困倦,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盤旋,它們就象四頭凶殘的猛獸,在幽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等待著。
可他不敢睡覺。他害怕自己睡著之後就再也醒不過來。這山裏竟然還有野獸!狼嗷豹吼豺哭鹿鳴,他幾乎都聽了一個遍。昨天晚上甚至聽到了虎嘯!他發誓,絕對是虎嘯!因為那聲音剛從遙遠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圍遠近的所有聲響就乍然而息一一連通宵達旦的蟲鳴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害怕這會讓他失去被救援的機會。雖然他也知道,有人來搭救他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他是從宿舍裏陡然間“轉”到這裏來的,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想到他竟然會來到這麽個渺無人煙的荒涼地方?
這裏到底是他娘的什麽地方?!
他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深山老林裏。他前一秒鍾還坐在床邊伸手拿自己的手機一一因為手機在響,可後一時刻他抓在手裏的竟然是根樹杈。謝天謝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樹杈,不然他就得從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雖然樹下大多是拳頭厚的落葉和齊膝高的野草,可難保不會摔在盤須錯節的樹根上……
他已經很多次試圖理解自己從宿舍到這裏的緣由,UFO外星人時空裂縫或者別的神秘現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記起高中時曾經在雜誌上看見過,阿根廷的一對夫婦開車回家,從公路上一團莫可名狀的霧中出來時,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邊的比利時。他或許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婦倆曾經遇見的狀況。可別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時,他這是到了哪裏?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裏時間還是下午,再眨眼到這裏就是清晨;前一刻季節還是初冬,轉眼間就是春天。現在是春天,這一點他仔細留意過,樹梢上全是剛剛見綠還不飽滿的嫩葉,這也是他兩天裏唯一敢吃的東西,就是不頂餓……
他的肚子又嘰裏咕嚕地提出抗議。
他在身邊的榆樹枝頭摘了一把新葉子,一張張地慢慢塞進嘴裏,艱難地咀嚼著。樹葉苦澀的滋味立刻從舌頭傳遞到全身;口腔裏酸悶的氣息直衝鼻端,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飽受折磨的胃更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痙攣抽搐起來一一它還是不能適應這種“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們都吞下去!
他的腸胃拒絕樹葉這種粗糙得過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訴他,他必須吃,他現在需要補充體力,更需要補充水分,在沒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樹葉多少能彌補一些身體缺失的水分,至少這東西沒有毒素,而且營養豐富,起碼比鬆針營養豐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簡單事,消耗的體力也要比摘樹葉多,他現在需要盡量節省體力。
他不能不這樣做,在無法知曉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體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這裏到底什麽地方的話,也許他還沒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就會倒下去。可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讓自己不去想它,它就象無色無味又無處不在的空氣一樣,會隨時隨地地從腦海裏冒出來。唉,這又再一次證明了“對未知的恐懼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這一說法的正確性。
好在他知道,他還是在地球上,他至今還能呼吸到空氣就是證明,夜晚能看見一輪滿月更是證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溫帶一一連續兩個淩晨,他都在東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啟明星!也許是啟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記得在什麽書上看見過,隻有北半球才能看見這顆星。地球上的北半球,這兩點認知多少能讓他忐忑畏懼的心情好受一些。
僅僅是好受一些而已。
關鍵是兩天兩夜裏他沒有看見人煙!
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過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連著山,山接著山,四周除了風聲和樹林的搖曳聲,就隻有鳥鳴蟲叫還有野獸的嘶吼,什麽聲音都沒有,單調得讓人不由自主地驚惶畏縮。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聽到人的說話聲,能不能聽懂都沒關係,是人就行!中國人、朝鮮人、韓國人、俄羅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愛斯基摩人,隻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們把他當強盜抓起來,當偷渡客關起來,甚至當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聽到人的聲氣,能死個明明白白,總比不清不楚地死在這裏強……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聽見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聲音細微無可辨認,就象有僧侶在遠處麵佛念經,又象有人在朝自己傾訴。他發瘋一般地圍著幾棵樹來回尋找聲音的來源,最後才發現是一種蟋蟀般模樣的昆蟲在鳴唱,這時他才發現,他滿臉都糊滿了淚水……
他清楚地意識到,也許他會在蒼莽山野中精神錯亂,直到癲狂而死。
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大膽的預測竟然沒讓他感到驚訝和悲哀。他還能笑著告訴自己:哈!魯濱遜也隻是個作家虛構出來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還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還從沉船上撈了那麽多好處,可看看你呢?你連自己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撈到的好處就是半件球衣一條褲衩還有兩隻沒鞋麵的拖鞋……
這麽一比較,他就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似乎連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都削減去不少,步履也輕鬆了許多,連苦澀得難以下咽的榆樹葉,嚼起來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兩天兩夜裏,他就一直在絕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間來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驟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現一條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聲就象天籟一般悅耳動聽,清澈見底的流水就象少女的雙眸一樣潔淨無暇,連凸顯在水麵上的山石都從來沒那麽秀氣挺拔過……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塊被流水衝刷得無楞無沿的圓石上,匍匐下身子,貪婪地痛飲著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並不是那麽焦渴,喝水也不全是為了補充水分,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對溪流的感激和虔誠,才無比激動地去親吻她吸吮她一一她就是他的路標,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順著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間的希望就會放大無數倍……
直到他喝得滿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暢地長歎一口氣,滿足地搖搖頭,蹣跚著腳步在溪水邊找了個向陽的石頭坐下來。
他現在才開始懶洋洋地打量著這條溪流,並且盤算接下來自己該怎麽做。
可身心放鬆之後,他幾乎在呼吸之間就靠著石壁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疲憊了,所以這一覺連夢也沒做一個。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可當溪流對岸的樹林裏蟲鳴鳥叫安靜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清醒過來,並且就象被誰掀動了機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來。
他馬上就發現溪流對麵的一壁山石邊轉出一隻豹子。
豹子佝僂著長長的脖子,拖著細細的尾巴,鼓著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邊的石頭挪動著。這畜生在上風處,根本就沒察覺到周圍竟然還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邊,才警覺地站住,把一雙既黃且綠的眼珠子死盯著商成。
商成渾身僵直地和豹子對峙而視。他兩條腿上的肌肉一條一棱地鼓起,卻偏偏動都不能一動;滿手滿把都攥著汗水,卻又不敢鬆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嚕了一聲,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邊,探了頭伸出舌頭舔水。商成動也不敢動,他覺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時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監視著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邊,他才覺得心裏繃緊的那根弦略微地放鬆了一些。
豹子又呼嚕了一聲,這才掉轉身連躥帶跳地躍上山石,眨眼之間就消失在樹林深處。
這場不期而至的遭遇讓商成睡意全消。他馬上拿定主意,立刻離開這裏,要順著溪流向下遊走一一順著流水走遇見人煙的可能性更大。而且,當務之急是他還需要準備一件防身的東西。
走出沒多遠他就在草叢裏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長,大約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這樣更容易使上勁,而且棍子的一頭順溜圓潤,握在手裏揮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覺得這棍子很趁手,簡直就象是特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風響,同時在心裏對自己說:嘿!你小子很有運氣哩!剛說想找東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這裏等你!
揮了幾下,他突然警覺到棍子不大對勁。
棍子的首尾看著雖然不是一般的粗細,可和樹上的枝杈比較起來,就顯得粗細很均勻,而且筆直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不象是樹上自然掉落的東西!仔細看的話,棍身上還有斧刨刀削的痕跡;隻有刀斧砍削才會在木頭上留下這左一塊右一塊的狹長平麵,隻有人手經常摩挲才會讓這棱棱角角的地方也變得圓潤光滑……
這棍子是人工做出來的!
他立刻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得全身顫抖!天啊,這說明這裏已經有人煙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離這裏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也許要走上一兩天甚至兩三天才能再遇見人,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見人了,又能聽見人說話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興奮地手舞足蹈,並且大聲嚎叫了無數聲!
就連起伏的群山都在積極地回應他的呐喊一一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當興奮的激情釋放之後,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發現!
他腳下踩著的就是一條羊腸小道!隻是因為他剛才太過激動,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其實他不是沒注意到,而是他過去兩天裏已經留意過很多次也失望過許多次,人都已經麻木了,以至於他連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尋找蛛絲馬跡的願望都喪失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趕路。越走他的發現就越多。他高興地發現,這條最多隻能容納兩個人並行的尺徑小道最近還有人走過,因為道路上殘留著許多人踩出的腳印一一他知道,隻有雨後的泥濘被人踩過再被太陽曬幹,才會留下這樣的腳印!不僅有人的腳印,還有馬和驢這種大牲畜的腳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間看見了牲畜的糞便!哈呀,這群不講衛生的家夥,竟然不知道“此處不許隨地大小便”嗎……
他沿著蜿蜒在山穀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再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直到日頭走當頭頂,他也走得渾身是汗累得體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腳步。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高聲的呼喊一一
“秋齡!秋齡嗬!秋齡一一”
他驀然停了腳步,仔細聆聽辨別著呼喊聲傳來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齡”是人的名字還是別的意思,但是他能聽出來聲音裏的焦急和惶恐,還有絕望和掙紮!
一定有什麽危險的事情發生!
這個念頭幾乎是在他聽到呼喊聲的同時就閃現在腦海裏。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邊遇見的豹子,還有前一晚聽到的虎嘯,不由得攥緊了手裏的木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