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這大營裏的物資人員不朝縣城裏轉移?”商成摸著臉上的傷口問道。
跌打醫生正從褡褳裏拿出一堆各種各樣的藥材掂量著放到一個陶缽裏,聽他問,頭也沒抬說道:“物資?……你是說大營裏的輜重吧?為什麽不朝縣城裏轉移?”他把拇指大一塊硬泥般的漆黑物事“當”一聲扔到陶缽,拿著小棒槌使勁地壓下去,冷笑道,“還不是那個李大將軍做的好事!突竭茨人寇邊的消息傳到屹縣時,轉運使大人就讓人把糧秣輜重向縣城轉移,李大將軍一到,便說轉運使大人膽怯,又說什麽轉移輜重是本末倒置勞民傷財,還說什麽突竭茨人在南邊是佯攻,打端州府才是真打,所以屹縣的兵要拉出去,要從趙集向北打北鄭,斷突竭茨人的歸路……”
聽跌打醫生這樣說,商成腦海裏登時跳出“圍魏救趙”這個詞。李大將軍的主意不錯,從屹縣出兵打北鄭,打不打得下是一回事,至少兵一拉出去,西去的突竭茨大軍就得有忌憚,他們肯定不能忍受背後留著這麽大的隱患,一定會分兵回援,這樣端州方麵也能減輕壓力,可以更加從容地和突竭茨人周旋;稍假時日等各路援軍趕到,那就不是突竭茨人打不打得下端州府的問題,而是他們能不能全須全尾退回草原的問題。
軍醫已經忙完自己的活計,在營房外洗過手回來收拾褡褳,撇嘴說道:“李大將軍的主意是不錯,可他也不看看屹縣城裏有多少兵。滿縣城加守這大營的兵,合一起還不滿八百,再加上鄉勇,頂破天也不過千三四百人,還大都是步兵……剜肉補瘡湊起五百人,李大將軍把自己帶來的四百騎兵也分一半添上,結果隊伍才過趙集就中了突竭茨人的埋伏,七百個人啊,跑回來的隻有七十個不到……”說著就搖頭歎氣,默了半天才又說道,“守這大營的孫固將軍也沒能回來。那是個好人啊,聽說他歿了,這營裏留下的兵沒幾個不哭的……”
那個晌午時教訓趙石頭不許喝生水的小軍官這時候就坐在旁邊的通炕沿上,一邊拿塊布擦拭腰刀,一邊頭都不抬地說道:“右軍司馬李大將軍,那是什麽樣的人物,你們就敢這樣背後說他?”
這句話登時唬了兩個大夫一跳,旁邊幾個聽話瞧熱鬧的兵也低了頭仰了臉假裝忙碌。軍醫慌張得手腳都沒地方放,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喉頭鼓動好幾下,突然站起來拿了自己的褡褳,對商成交代一聲“最近幾天別沾水”,急急忙忙就朝外走,轉眼就聽到營房外撲通一聲,又傳來好幾聲哄笑。屋子裏的人麵麵相覷,都知道這是軍醫忙亂中沒看清腳下的路,不知道絆著什麽東西跌跤了。
跌打醫生倒不象軍醫那麽惶恐,可也不敢再多說話,呆著臉拿出個刷紅漆的葫蘆,揭了蓋,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液體傾幾滴在陶缽裏,又朝缽裏添了小半盞水,拿小槌一圈圈地攪著。隨著小槌和陶缽摩擦時發出的呲呲單調聲響,陶缽裏頓時彌漫起一股刺鼻的辛辣氣味,幾個離得近的兵士都蹙額耷眼皺起眉頭,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
那小軍官鼻子裏哼一聲,繼續說道:“李大將軍沒讓你們再把輜重搬回來,已經是他老人家發了善心,沒把你們都派去打北鄭,那大家都該燒香謝神靈!”
這時屋子裏的人才明白過來,原來小軍官說的是反話。可剛才大夥都被他的話嚇得夠戧,到現在人人臉上神情都還不大自然,所以誰也沒來接口搭腔。
商成聽小軍官的話裏似乎還有話,嘴唇蠕動一下,想了想又閉上嘴。
跌打醫生已經調好藥膏,扳了商成的臉讓他抬起頭,用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木頭片子挑了藥,仔仔細細地塗抹在他臉頰上的傷口周圍。
藥膏敷到傷口的一刹那,就象有把鈍刀忽地剁在商成臉上,鑽心價的疼痛從臉上直紮進腦子裏。瞬間他臉上的五官就挪了位置,渾身就象篩糠一般地抽搐不停,嘴裏“嗬嗬”地嘶吼著,雙手攥緊拳頭又猛地鬆開,一挺身從條凳上站起來,抬起胳膊就朝自己臉上抓一一
“按住他!”
跌打醫生話音還沒落下,一直坐在炕上聽他們說話的趙石頭棱噌躥過來,和小軍官一左一右各自拽住商成一條胳膊,緊接著又一左一右地摔出去一一小軍官在炕上滾了兩滾,趙石頭一頭栽在炕洞邊。
跌打醫生也被商成的力氣嚇了一跳,驚惶地退了兩步,看他立在當地伸手擦臉上的藥膏,把手裏的陶缽朝炕邊一扔,嘴裏喊一聲“快按住他!”,人已經撲上去掰住了商成的手。屋子裏十餘個兵士這才反應過來,嘴裏胡亂嘈嘈著過來拿胳膊的拿胳膊壓腿的壓腿,抱頭鎖頸攬胸抵胯,可誰曾想七八個人使出渾身力氣,不但沒能製服商成,反倒又被他接連摔翻打倒了兩三個。幸好商成雖然被臉上剔骨椎心般的劇痛折磨得整個人都幾欲癲狂,心智卻還保留著一些清明,揮拳抬腳間盡力有所克製,幾個被甩出去的人才沒有什麽大礙。
屋子裏連吆喝帶怒罵還有桌凳翻倒的乒乓亂響,早就驚動了門外聊天的人,一大群人就湧進來,聽額頭蹭破塊皮的跌打醫生爬在腳地裏還在叫嚷“按住他”,兩個軍官帶頭,六七個人一起上來,合群力才把商成掀翻在地,壓著手腳扳著頭不讓他動彈。那醫生讓人舉高了油燈,蹲商成身邊把他臉上扒拉開的藥膏重新聚攏,再把陶碗裏剩的藥都給他敷上,這才喘息著感慨道:“這力氣……這是頭牛還是個人?就是牛也沒這樣大的力氣。”又吩咐幾個按著商成的人,“三個時辰裏別教他動臉上的藥!不然還得從頭再來一次。”
幾個人都是麵露難色。一個老兵聰明,出營房找了根粗繩,又叫人扛來兩根大木頭,就把商成連胳膊帶腿腳和兩根木頭捆綁到一起,連額頭上也箍了三圈繩子緊緊束縛住,末了把木頭在牆角邊斜著一搭一一木梢抵著壁頭木根壓著地,商成就是再有力氣,如今也使不出來。
一個兵聽商成一聲接一聲叫得聲嘶力竭,找了塊布想把他嘴堵上,趙石頭過來就是一腳,把那個犯渾家夥踢到一邊,瞪著眼珠子道:“你敢再來試試?”周圍的兵士也都怒目望著那渾蛋。那人還算靈醒,知道自己差點辦了錯事,現在又犯了眾怒,幹笑兩聲就躲到營房外麵去了。
跌打醫生收拾起散了一地的藥材器皿,洗過手坐在炕邊喝水,等商成叫嚷得沒了力氣,才舉著油燈踱到他麵前,仰起臉上下打量著商成一番,說道:“我從來給人看病,病人家裏的都是恭迎恭送好聽話說盡,想不到今天竟然被你捶了一拳踢了一腳……好本事。”
商成被綁在木樁上,耷拉著腦袋,滿臉滿頸項的油汗,胸膛起伏得象個風箱。如今他的半張臉依舊象浸在滾油鍋裏烹炸般疼痛,但是人卻已經沒有力氣去掙紮,也沒力氣嘶喊,隻是偶爾喉嚨裏還會發出咯咯咯的聲響,身體也會劇烈地抽搐痙攣幾下。剛剛才包紮好的傷口有些又迸裂了,新換上的幹淨衣褲也有些地方又滲出些血點,隻是因為牆角燈火昏暗,人們一時才沒注意到。這時候他已經恢複了一些神智,聽見醫生說話,無精打采地撩起眼皮,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在醫生臉上晃一眼,便又垂下去。
那醫生看商成沒什麽反應,就把油燈換到左手,拽著商成頭發讓他昂起臉,湊近了仔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是去腐肉生新肌的靈藥,藥性是霸道了點,可效果也是出奇地好。幸虧你是遇見我,不然的話,過兩日你臉上紅傷的毒一入腦,佛菩薩也救不了你的命。”
看醫生收拾起東西要走,趙石頭急忙過去問道:“就這樣就成了?”
“當然不成。藥膏過六個時辰就可以洗掉一一不洗當然最好。你記住,每十二個時辰找我換一次藥,連換三次,傷口腐肉的餘毒才能拔幹淨……”他把褡褳挎上肩,叮囑趙石頭,“還要忌水忌葷腥,最好是安心寧神靜養幾……”這都是平常叮囑病人親眷的話,此時他順口就說出來,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這些人都是來打仗的衛軍官兵,突竭茨人離這營房也不過數百步之遙,此時此地,什麽安心靜養寧神長臥的話都談不上。他盯著商成看了幾眼,搖搖頭,喟然歎口氣,再也沒說什麽就出了門。
“忌水忌葷腥?”趙石頭把醫生的叮囑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他知道忌葷腥是怎麽回事,不就是不能吃肉嘛,忌水又怎麽說?難道說敷了這藥水都不能喝了?
“屁話!你沒長心眼,就不自己想想?人不喝水那還不得渴死?”聽了趙石頭的疑問,小軍官劈臉就是一句罵。“你去,找門口的哨兵到灶房要幾匙糖,先兌點糖水給他喝,再喂他吃點東西。一一不要糖了,找灶房要碗蜂蜜來,那東西更好!”
“灶房裏會有蜂蜜?”趙石頭舔著嘴唇咽口唾沫,將信將疑地問道。
“這大營裏住著李大將軍,還能沒蜂蜜?”小軍官冷著臉笑一聲。“別他娘磨蹭,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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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靈異,不一般的故事,盡在《蟐蟒血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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