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才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突竭茨人的進攻就開始了。圍繞著寨門,三百多大趙兵勇和兩千多敵人展開了決死爭奪。上百人的突竭茨人大帳兵在寨門外百餘步外列成一個方陣,虎視眈眈地等待著突擊的機會;更多的突竭茨人兵拎著彎刀,嘴裏象狼一樣嗥叫著,緣著搭在寨牆上的十餘架木梯蟻一般魚貫而上。牆頭上的叱吼聲、呼應聲、兵器格擋聲、慘嚎悶哼聲,幾乎就沒停止過。從卯時到午時,整整一個上午,營寨正麵隨時都在經受著考驗,慘烈的拚殺根本就看不見盡頭。一段百八十步不到的寨牆上,到處都噴濺著雙方士兵的鮮血,好些地方黃褐色的夯土被血徹底浸透了,變成泛黑的殷紅色。牆頭上生鐵盔和翻皮帽子隨眼可見,禿尾掉簇的羽箭和折斷的兵器丟了一地。寨牆兩邊的牆角裏胡亂堆疊著雙方戰死兵士的屍首,有些屍首斷肢來不及搬運,就在人們的腳下被踢來踩去一一仗打得太緊,誰都抽不出人手清理戰場。
寨牆已經幾番易手,每回都是姬正帶著敢死隊再奪回來。也幸好商成跟著先前戰死在這裏的衛軍校尉學了這一手,把五十個老兵編成兩組預備隊輪番堵窟窿,不然這座營寨早就被敵軍踹平了。
四月初的陽光已經揭去了春天裏煦暖的麵紗,露出它熾熱的麵目,肆意噴吐著熱情炙烤著大地。遠處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號角,隨著號角聲,一隊穿褐色皮甲的大帳兵從大方陣裏分裂出來,旋及排成三行曩曩前進,皮靴子踩起漫漫一圈浮塵,再加上大帳兵邊踏步前進,邊把手裏的彎刀有節奏地拍得護著胸口的皮盾蓬蓬直響,因此上百多人的隊伍,看起來倒頗有幾分雄壯凜冽的氣勢。
正在牆頭和敵人混戰的商成也聽到了這聲音。他把手裏的矛狠狠地攮進一個敵人的肚子裏,把那個突竭茨人撞出垛口,看也沒再看那人一眼,跨兩步順手抄起嵌在土牆上的一把腰刀,雙手握住斜著從上到下一揮,一個背對著他的突竭茨兵脊背處的長袍子立刻裂開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頃刻就湧出來。那個敵人立刻拋掉彎刀,昂著頭雙手背轉過來拚命在背上又抓又撓,腳下蹣跚幾步,便一頭栽下了寨牆。
商成抬起頭打量那隊上來的大帳兵時,姬正也解決自己的對手,左手攥著鮮血迸流的右上臂右手裏綽著把彎刀靠過來,斜睨寨牆下一眼便道:“怕是守不住了。”
“心理戰罷了。”商成鼻子裏哼一聲,對姬正的話不置可否,偏頭避開一個突然跳上垛口的敵人揮過來的彎刀就手一探一一跳上垛口的那個突竭茨人胸膛上插著半截腰刀,一聲嚎叫又翻下垛口一一頭也沒回問道,“你手裏還有多少人?”
姬正跟在商成背後,舔著淌到嘴邊的血水說道:“能站起來的,不到十五個。”
商成咬著腮幫子,掐著個敵人的脖子朝牆頭夯土中凸楞出來的一角磚石上使勁一摜,噗地一聲響,那個剛剛還哇哇亂叫的突竭茨人身體猛地一挺,手腳立刻軟耷耷地垂下來……他鬆開手,也沒管那敵人的死活,轉身望著姬正,問:“去老營搬救兵的人回來沒有?”
“回來了。”姬正吐了嘴裏的血水,說,“李將軍說派不出人;還說,誰敢臨陣退縮,前頭死的幾個官就是榜樣。”
自打從範全那裏知曉老營裏存有銅錢十二萬緡之後,商成就已經料想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人手,所以姬正轉述的李將軍的話,他一點都不吃驚。他舌頂著上唇弓著嘴略一思忖,已經拿定了主意,揚起聲氣喊一聲:“趙石頭!”正守著前麵一處垛口的趙石頭聽他喊,立刻把位置交給一個鄉勇跑過來。
“去傳我的令:放火燒倉!”
趙石頭嘴裏應聲,一躥就跳下寨牆,在地上打個滾,爬起來就跑。
“包坎!”
“到!”已經成了個血人的包什長應聲出現。
“傳令:所有人上寨牆!”一枝羽箭日一聲從商成耳肩之間躥過去,三個人卻都站在原地連眉眼都沒動一下。
“是!”
商成望著營盤裏一柱接一柱滾滾而起的黑煙,看著麵無表情神色疲憊走上寨牆的兵勇,對姬正說:“把你的人也派上來吧。不用留預備隊了。”姬正立刻從懷裏掏出麵小紅旗,背過身對著下麵揮舞幾下,十幾個坐在牆角裏的兵士默不作聲都站起來,拿著直刀順木梯就上了左右的牆頭。
……突竭茨人最終還是沒能奪下丙字營,他們也沒能攻破趙軍的老營,在所有人都以為趙軍的敗亡僅僅是個時間問題的時候,突竭茨人又一次吹響了退兵的號角。這一次是真正的退兵,他們不但放棄了唾手可得的老營和丙字營,也放棄了已經占領的戊字營,在戊字和丙字兩座營盤衝天而起的滾滾黑煙中,突竭茨人緩慢但是毫不遲疑地向北方撤退了。
突竭茨人的黑色軍旗在幾裏外漸漸變得模糊時,南麵的官道上出現了大趙的赤色軍旗。這是經南鄭過來的八千援軍……
接下來的兩天裏,為了爭奪屹縣縣城周圍的幾處位置重要的村寨,趙軍和突竭茨軍發生了一係列戰鬥;四月初十,南下的突竭茨大軍和北上的燕山衛軍在屹縣以北霍家堡以西的周家寨附近激戰一天,直到天黑時分,突竭茨人依然扼守著這座連接屹縣和北鄭方向的重要通道。四月十一日,分散在屹縣境內的突竭茨人各部開始向周家寨集結,陸續向北撤退;十二日晚,突竭茨人放棄周家寨;十三日,放棄盤龍嶺……
也就是在突竭茨人放棄盤龍嶺的這一天,西向的突竭茨人停止圍攻端州府,攜帶著掠奪來的物資,驅趕著俘虜來的人口,開始向北鄭撤退。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傍晚,從屹縣南關大營出發的燕山右軍兩個營七個哨共計五百餘人,突然出現在依舊控製在突竭茨人手裏的趙集附近。進入集鎮時,趙軍隻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唯一算得上激烈的戰鬥發生在進攻一處高牆大院的老宅時,當趙軍用弓弩壓製住牆頭的突竭茨人,並且找來橫木撞開大門之後,被堵在宅院裏的幾十名突竭茨兵就再沒給趙軍造成什麽麻煩。
“留兩個活口。”這是商成在宅院大門轟然豁開之前下達的唯一命令。
如今他戴著雙翅壓鬢镔鐵兜鍪,穿著校尉以上高級軍官才有資格穿的綴銅片熟皮軟甲,腰間懸著腰刀,紮著護腿,腳上蹬一雙軟底皮靴,冷冰冰地凝視著這座在沉沉暮靄中愈加顯得幽暗深邃的老宅院,慢慢地踏上台階。他的兵們舉著火把拿著打執著槍,飛快地從他兩邊魚貫湧進前院。幾具突竭茨人的屍首倒在庭院裏,右邊的角門也躺著兩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短暫急促的兵器相加聲從左右兩邊還有後麵傳來,還有人瀕死前的長聲呼號。
他沒有進堂屋,隻是安靜地壓著刀柄佇立在庭院裏。包坎帶著幾個兵士散在他的周圍。
很快地,兩個哨長裝束的軍官就從左右兩邊的角門裏出來,疾步走到他麵前舉臂行軍禮然後向他稟告,這裏既沒有大帳兵,部族兵也隻有六七十個,其中有一部分還是傷兵。
“問過話沒有?”商成盯著堂屋門楹問道。門楹上有塊醒目的灰白色長方形大斑塊,很明顯是是匾額被扒掉之後露出來的空餘一一那灰白色是長年累月積下來的灰塵。
“問過,突竭茨狗的後衛在未時就過去了,這裏留的不是傷兵,就是沒了坐騎掉隊的。”
“後衛有多少人?”
“大約五百人,不到六百匹馬。其中有一百二十大帳兵。”
五百人啊,還有六百匹馬。商成的眉梢跳了下。沒有馬匹的話,他還能想辦法把這五百人留下一部分,但是敵人是騎兵,轉移運動都快,從趙集北去五十裏地都是一馬平川的官道,正適合突竭茨行軍;再說還有一百多大帳兵。算了,他把追上去的心思打消掉,吸著氣讓自己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唆著嘴唇問:“還有呢?”
“後院的柴房和院子裏有三四十具屍體,大多是女人和十歲不到的娃娃。據找到的這戶人的家仆說,這些都是被擄來的,我們挨個檢查過,……”
商成的心裏咯噔一下一一從撤退變逃命的突竭茨人開始殺人了!他的喘息登時粗重起來,壓著刀柄的手也在撲簌簌發抖。他繃緊了嘴唇,死死盯著堂屋裏黝黝的黑暗。
“……沒有大人要找的懷孕婦人。”
一聽部下這樣說,商成幾乎靜止呆滯的心髒立刻砰砰砰地狂跳起來。他的臉頰也恢複了一絲血色,咽口唾沫說道:“繼續搜,看有沒有漏下的敵人,一定要留意有沒有莊戶鄉親僥幸活下來,對他們要及時救治。留兩個聽話的活口,其餘的都砍了。找找看宅院裏有什麽吃的,不行就自己做。”
兩個哨長領命去了。範全和姬正從外麵進到院落裏,稟告說整個趙集的突竭茨人已經全部肅清了,留了四個活的,領著士兵去找被關押起來的鄉親。他們分頭去看過,有懷著娃娃的女人,但是打聽來打聽去,就是沒有找到懷孕六個月的年輕孕婦。
聽了他們的匯報,商成的心情是既緊張又輕鬆,緊張的是蓮娘可能還在突竭茨手裏,可能已經被帶去北鄭了;輕鬆的是蓮娘可能還活著。打周家寨時,他從一個被衛軍解救出來的女人那裏了解到,蓮娘還活著,但是突竭茨人逃跑時,第一批帶走的人就有蓮娘……
“布置兩重崗哨,今天晚上我們就歇在這裏。派人向李將軍稟告,敵人已經放棄趙集。派尖兵探子沿官道向北偵察,摸清沿路情況……”
他正在給兩個哨長下命令,趙石頭鬼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外麵拖著腳進來,被他接連招呼了兩三聲都沒醒過神,還是用一副失魂落魄的眼神瞪著他。
商成的眉頭倏地皺到一起,眯縫著眼睛就象要把趙石頭看穿一樣,慢慢地問道:“你,看見蓮娘了?”
“啊?”趙石頭突然瞪起眼睛尖叫了一聲,半天才清醒過來,眼神慌亂地躲避著商成探詢的目光,使勁地連連搖頭道,“沒,沒看見,我……我怎麽會看見嫂子。”他強自在臉上擠出點笑容,啞著嗓子說,“我……我要是看見嫂子,還會不,告訴……”他突然說不下去,捂著臉一氣蹲到地上,眼淚頓時從指縫裏淌出來,嗚嗚地哭道,“我能不告訴你嗎?……嗚,我嬸,我嬸一家九口……九口啊,都死啦……全死啦……啊嗬嗬……好慘啊……”
商成一言不發地盯著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趙石頭,良久才慢慢地說道:“你起來,帶我去看看你嬸子一家。一一把俘虜都押過來,用他們的頭來祭奠我們的親人。”
最後一句話是從他牙縫裏迸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