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雨雪阻道,一行人當晚便歇在馬直下寨。商成原打算第二天一早便趕路去他在中寨的指揮所,但是當晚躺在下屬給他安排的上房裏,微微醉意中聽得外麵的風夾著雨雪整整呼嘯肆虐了一宿,就料想這計劃怕是行不通。次日卯時寨子裏雄雞報曉把他吵醒,眼睛還沒睜開,便聞聽得屋外房簷下滴答水聲綿綿密密,披了棉袍出門看時,外麵天低雲黯到處都是一片黝黑,獵獵北風裹著蒙蒙冬雨,打得房頂地麵刷刷作響。
他一手壓著棉袍,一手伸出去試雨,片刻間手心上已經砸了十數顆雨點,絲絲涼意從掌心彌漫開,被風一吹,便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胳膊直躥到頭頂,眨眼間四肢百骸竟然都有一種透徹骨髓的感覺,忍不住打個寒噤。收回手使勁搓兩把臉,趕走清晨乍醒的懵懂和迷糊,張開雙臂盡情地伸個懶腰,長嘯一聲,登時覺得渾身輕鬆爽快。
他信手把袍子團兩下塞在窗台上,在簷下左右扭幾下腰,雙手握著拳頭,左臂半伸右拳壓腮,一腳前一腳後半屈著腿,弓腰搭背在地上條兩下,上半身接連三四個虛晃,左拳一擺右腿在地上猛一蹬,借著腳腿腰背力量的瞬間爆發,右拳猛地橫掃過去一一拳頭砸在頂簷柱子上,發出咚一聲響;簷上的灰塵斷草細碎雜物撲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自己也被這動靜嚇一跳,趕緊扶了柱子一把,仰頭眯著眼睛查看房簷時,就聽有人在他背後大聲地讚歎:“大人好力氣!好本事!”
他轉回頭,說話的是下寨的邊軍哨長金喜和貳哨錢老三,包坎手裏端著木盆陶碗,和孫仲山跟在後麵,便鬆開手,搓搓巴掌指節上的灰,搖頭說道:“什麽好本事,賣藝把式,隻能看個熱鬧。”他瞧瞧金喜的氣色,又用眼神和錢老三打個招呼,扭臉對金喜笑道,“老金你才是真本事。一一昨天晚上喝得門都找不見,這天光剛剛有點光亮就能爬起來,腳步還走得這樣穩,怎麽練出來的?”說著從孫仲山手裏接過自己的棉袍,抖開來穿來。“都進屋子裏坐著說話。”就挽起袖子在雨階前漱口洗臉。
金喜三人都沒進屋,站一邊陪著他說話,金喜道:“大人太謙了。剛才那一拳頭隻怕能有五石力氣……”
錢老三覷著眼打量下柱子的上下接榫,又用力推了推頂簷柱,自己也錘了一拳,比較一下,擰著眉頭道:“不止五石,怕是有七石。”
金喜說是五石,本來就有些奉承商成的意思,聽自己的老搭檔說商成那一拳的力氣竟然有七石,不禁有些咋舌,鼓著眼睛盯商成看半天,嘴裏喃喃說道:“怪不得,怪不得!孫哨說和尚在屹縣赤手空拳殺了兩隻老虎,我還不信,現在信了一一遭娘瘟的,那唱書裏的故事居然是真的!”
金喜有些失神,說話也沒了對上司的恭敬,錢老三趕緊接了話茬說:“當然是真的!要不然大人怎麽可能一陣就力斬突竭茨人三個大撒目?怎麽可能一戰就做到歸德校尉,授了兩畝勳田?三個大撒目,三塊足金牌子,這可是咱們燕山建衛以來的頭一回啊!象大人這般的神勇,作旅帥當軍司馬是早晚的事情……”
“怎麽才是旅帥軍司馬?象大人這樣的能耐,就是封侯拜將也不算難事!”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假地吹捧巴結,商成也不搭腔,一時洗漱好,順手潑了木盆裏的剩水,給盆子碗都遞給包坎,嘴裏說“屋子裏暖和進去說話”,又讓孫仲山去準備筆墨,就自己當先進了屋。
三個哨長貳哨都跟著他進來,各自搬了凳子坐在炕邊,趁著商成喝米湯啃餅子的時間,幾個人又東拉西扯地說笑幾句,看商成吃喝好抹了嘴在炕桌邊居中坐了,三個人也就停了嘴。孫仲山有差事,盤著腿坐在炕桌邊,把筆墨在桌上鋪開;金喜錢老三把凳子挪動炕邊,整肅了神情專心等著商成說話。
看著三個在邊軍裏廝混多年的軍官神情中都對自己恭謹有加,商成心裏也很有一些得意。軍旅中一講資曆二談戰功,除此之外什麽身份高低背景大小都是虛話,有身份有來頭,頂多隻能教人禮讓你三分,即便別人對你尊重尊敬,也不過是表麵文章,全都不能當真。他吃糧當兵不過半年,資曆根本就談不上,歸德校尉的勳階和營校尉馬直指揮的職司也隻是在官麵上能派用場,可三個哨長端坐在他麵前,都是一副凜然謹慎模樣,顯然不是看在他的勳階職司而是看在他的戰功上……
這是他用命換來的戰功啊。
他唆著唇慢慢撫摩著臉頰上的傷疤,收束有些走神的心思,挑著嘴唇笑道:“都別那麽拘束,又不是談什麽軍中要務,隻是說點雜事。我這趟從燕州帶回來四十匹軍馬,在北鄭支領了半個月的糧秣,本來想著到中寨之後召集四哨的哨官們見個麵,相互認識熟悉一下,順便討論這些糧秣馬匹怎麽調劑。既然被老天爺的風雨滯留在下寨,那就先和兩位商量一下怎麽分配這些東西。”他真正領有職司的時間畢竟還短,處置這些平常事務又和指揮打仗摧城拔寨完全不一樣,幾乎一點的經驗,所以口氣裏沒有命令的意味,反而帶著商量的口吻。
金喜和錢老三對視一眼,齊齊在凳子上欠身說:“多謝大人愛重。”
商成不在意地擺下手說:“不用那麽多禮節。你們說說,這批馬匹和糧草,都有些什麽想法?”
金喜沉吟著說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事情在咱們馬直西寨,曆來都有慣例可循的……”
商成道:“我知道那個慣例,‘二五三’是不是?上寨拿兩成,中寨拿五成,下寨拿三成?”看金喜點頭,繼續說道,“如今我想改一下。上寨有一哨半人,共計一百五十七名兵士,拿兩成糧秣太苛了;今年冬天來得早,天氣也冷,一旦大雪封了道路,上寨的糧食就很可能接濟不上。我想,”他抬起眼皮,炯炯的目光在三個軍官臉上挨個盤旋審視一番,慢慢說道,“我想把這次的糧秣都運去上寨。中寨和下寨都還有存糧,能應付幾天。北鄭邊軍指揮已經答應我,下批糧在下旬之前一定送到。另外這批軍馬不給你們留,我都要帶走,二十五匹撥上寨,剩下的都拉去中寨。”
金信唆著嘴唇默了半天,才幽幽地說道:“大人想給上寨多留點糧食,這一點我倒是不反對,可大人也許不知道,沿邊各堡寨哨台邊軍存糧不能超過十五天,是百多年的老規矩了……”
“東元四年兵部頒過文書,專門提到各邊寨可以特例存糧六十天。”商成截斷他的話說道。他早就朝孫仲山打聽過這些事,因此知道這份文書。“象上寨的情況,就屬於特例的範疇。而且上寨還管轄著六座烽火台,這些地方更需要儲足糧秣薪柴。不給你們馬匹,就是為了多撥給上寨幾匹,爭取在大雪封路之前把糧食鹽巴豆油還有衣服被褥送上去。”
金喜沉默著不開腔。貳哨錢老三在旁邊說道:“大人,下寨的戰馬馱馬本來就有四十多匹馬,所以馬匹分不分給我們,我們都沒二話。但是糧食不分齊……您也知道,當兵就為了吃口飽飯一一吃糧當兵當兵吃糧嘛一一要是寨子裏的存糧不夠,半天光景就能傳揚開,人心一亂,我們也管束不住……”
商成道:“邊軍指揮司衙門已經再三保證,下旬前一定把下批糧食送來,到時我一定給你們補齊留足。”
金喜發愁地說:“商大人,指揮司衙門的話不能當真啊。他們哪回不是拍胸脯保證這保證那的,可又有幾回能做到呢?去年的冬裝都還沒補齊,咱們營還有百十個弟兄穿著前年發下來的棉襖,不信你去看,我這個哨裏絕大多數伍裏,都是三件襖子五個人輪流穿,出門的人穿走了襖子,其他的人就隻能窩在炕上。”
商成聽金喜說得淒涼悲苦,禁不住一楞,看金喜焦愁的眼神和憂慮的神情,錢老三也是咬牙不吭聲,倒不象是撒謊,心裏也有些難受。他知道邊軍的待遇低,卻沒想到竟然低到這種程度,連過冬的棉襖也不發齊……他瞄了坐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孫仲山一一難道說如其寨的邊軍也是這樣的遭際?不可能吧。他是親眼看見過如其邊軍的悍勇,說是人人敢死戰,也不算過分,那如其寨又是如何保持士氣的?就憑五個人三件襖嗎?
孫仲山小聲說:“如其是重鎮,又是燕山東大門,和馬直寨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一一這裏是裁撤過後留下來的兵,又不是要衝地方,邊軍指揮衙門和衛府都不會耗精力管這裏的事。”
他說著悄悄瞅了下寨的兩位哨長一眼,低了頭去看黃黑色雜質密布的紙,抿著嘴唇思索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即將要說的話,轉眼抬起頭問金喜道:“金哨,我聽說一一隻是聽說一一我聽說馬直這裏的集鎮和莊戶都要給軍寨奉錢糧的,叫什麽‘冬令進’,難道下寨這裏沒有?”
商成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麽“冬令進”,心中驚訝,一雙漆黑的眸子立時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金喜和錢老三,等著他們回答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