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達突然放開嗓子說話,連一直沒心思他們說話的商成也驚動了。他把戀戀不舍的目光從隔道路迎麵而過一個婦女背上的吃奶娃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收回來,疑惑地瞧一眼梗著脖子咬牙的廖達,又瞄一眼包坎的背影。
包坎心裏道一聲“糟糕”,朝著廖達就使勁地擠眉毛眨眼睛。廖達卻不理會他的暗示,仰著臉望著他背後大聲說道:“大人,你真要為這川道裏十九處村寨挖井找水?”
商成踢了下馬,趕上來替了包坎的位置,望著廖達那張泛著兩團紅暈的胖臉說道:“是有這麽個想法。”
“包校尉說,為了給大家打井,你把自己的薪俸都拿出來了……”
商成很不滿地乜了旁邊的包坎一眼。包坎嘟囔著辯解道:“不是我說的。”
額頭頂著道紅印記的廖達還在問:“您把自己的俸祿都拿出來,就為了給大家打井找水?”
商成點下頭表示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他馬上糾正了廖達的話裏不正確的地方。因為衙門裏的財政緊張,連上寨的井都不夠支用,所以他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先解決資金上的燃眉之急,是“暫借”而不是“拿出來”;另外也不是給每個各村各寨都找水打井,有些缺水厲害的村寨肯定要打新井,但是用水不緊張的幾個地方並不在衙門的計劃裏。還有一樁,不管打不打新井,所有的村寨,包括那些隻有幾戶人家的村落,都要壘蓄水的池塘。
他對廖達說:“本來說元宵節過後就要把各村寨的裏正戶長們喊來說話的,早晚都要貼告示,倒不用瞞你。衙門的意思暫時是這樣,除了上河和少矸兩個村子之外,其餘地方都是官上先出錢請人來勘探水源,確定鑿井的位置,然後各村寨自己出工出力。假如莊戶們的心思一時擰不成一股繩,那官上就在當地作個記號立個碑樁,等大家齊心時再動工。”這是他和指揮所幾個書辦反複商量之後最後定案的辦法。沒法子,這是一筆大開銷,是指揮所衙門的額外開支,暫時隻能這樣決議,一切都得等開春之後再慢慢看情況想辦法。即便是這樣,也是靠著他和老包還有幾個書辦把自己的錢掏出來先墊上,才能保證上寨的兩個工程能馬上開工;替上河和少矸打新井的事,如今還停留在紙麵上,要等上寨的兩眼井和蓄水池都完工之後,再根據衙門大帳上的餘額來決定……
廖達張大了嘴聽商成說完,急急地說道:“打井的事情,我也情願掏錢一一”
商成笑著搖搖頭:“你有這份心思就好。不過這事衙門裏已經有了定案,前期的開銷由指揮所衙門出,後麵的事情憑地方各自決斷,衙門最多在中間協調一下。”說著朝廖達拱拱手表示感謝。
廖達望著商成臉上的黑眼罩喃喃了好幾聲,突然一拍車夫說,“走!掉頭!咱們回去!”車夫滿臉紅光顯然也被幾個人的一番話語鬧得有些激動,聽了主人家的指示,手一提韁繩就預備著吆喝轅馬停下……
“爹!”車廂裏突然傳出來一個女娃的脆格格的聲音。
廖達坐在車轅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嘴裏應應喏喏地唔了兩聲。
“爹一一”車廂裏的女娃有些嗔怪地拖長了聲調。
“啊?甚事咧?”廖達答應了一聲。他這才突然記起來今天出門要辦的正事。可,可是……他的目光在商成那半邊沒受過傷的臉龐上停留一下,又掠過去望了木著臉的包坎一眼。聽包坎的意思,關繇出的主意,把他的二丫頭說給指揮大人,似乎是個很不靠譜的事情呀,還不如回去先和家裏人商量打井起池塘的事情哩,要是能爭取把井和池塘起得離他家的地近一些,那能省多大的力氣沾多少光啊……
不過,要是指揮大人偏就看上他的閨女呢?這不是比井更緊要的事情麽?要是他漏過這機會,讓別人搶走這樁親事,他吃的虧可就大了……
他眼睛骨碌幾下心裏就有了主意。聽商成的口氣,探井的高人最快也要得到元宵節之後才來,而且來了之後先要去上寨和北邊兩個村寨,然後才是其他各寨子,所以這事可以暫且放一放。而且這樁事他也得先聽聽關家的意見;畢竟關繇遇事比他機敏老道,和指揮大人打交道的時間也長,說不定能替他拿個花小錢辦大事的主意。
他拱手朝商成笑笑,說:“看我,聽說大人要為我們大家辦大事,心裏一急就忘記這可是大年節下了一一還得去給娃們的老舅拜年咧。”又對車夫說,“不掉頭,咱們還是去老廟。”說著轉頭對車廂裏說道,“丫頭,還不出來見過指揮大人?”再有些歉然地對商成說,“鄉下女娃,沒見過世麵,也不知道規矩,說這半天話了,都不知曉出來拜見大人。一一我家二丫頭平日裏在家,可是最愛聽人說大人的事了,度家店剿匪的故事,她都聽過十幾遍,還喜歡得不得了。”
說話間他的閨女也在車上探出頭。這女娃和她爹一樣,也是銀盆般一張胖胖的圓臉,微紅了臉頰飛快地把商成打量一眼,低了頭脆生生的聲氣說道:“指揮大人新年好。恭祝指揮大人牛年萬事如意事事順利。”抬頭看商成正半轉過臉瞧自己,右半臉那道鮮紅的傷疤和扭曲的麵容登時把她唬得馬上又把頭縮回去。
“爹,他的臉……好嚇人。”
笑容立時僵在廖達臉上。他先朝女兒吼一聲:“你說啥話咧!”罵兩句又趕緊陪著笑臉對商成說,“鄉下女娃,沒見識,大人千萬別……”
商成也不以為意,撫摩著臉上被風刮得有些發緊的傷疤說道:“沒什麽。我這模樣確實不討喜。”揚鞭子指著旁邊半天都不作聲的包坎嗬嗬一笑,說道,“老包就不一樣。他沒在衛軍裏當差,倒是越活越滋潤了。以前他比我更不迎人;現在你再看他,黑臉膛都快變了白臉膛了……”
包坎嘖著嘴把臉扭向一邊,隻當沒聽見他的玩笑話。
廖達更是難堪,又不知道該怎麽和商成說話,隻是拱著手陪著苦笑:“大人說的哪裏話。大人玩笑了……”
商成嘴角掛笑瞥一眼包坎,把馬靠近馬車一些,微微俯了身凝視著廖達,放低了聲音問道:“老廖,問你個事情。”
廖達額頭已經見了細密的汗珠,舔著幹澀的嘴唇,咽口唾沫恭敬地說道:“大人請說。”
“你的二丫頭,許人家沒有?”
“啊?啊?大,大人……”廖達實在沒想到商成突然問到這事,接連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小女要到二月裏才將將十五,如今還沒許人家。大,大人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他唯唯諾諾半天,也沒把話囫圇圓泛。
商成在馬背上低了身子,故作神神秘秘的模樣,聲音卻偏偏大得隔十好幾步遠都能聽見。“是這,包坎你也是認識,大概還有不少來往。他出身咱們燕山衛軍,如今是朝廷的正九品仁勇校尉,功勞簿上還錄著兩個上功,再錄一回功就能冊升從八品。人品好,勤快,能幹,踏實。他自己就是咱們燕州人,時代都是良家子,家裏有兩個哥哥,不過早年間就分家另過了的。虛歲三十一,實際才二十九,從未婚配……”
他滔滔不絕的一番話中間幾無停頓,廖達張了嘴早就聽得呆了,連他的二丫頭也把了半塌的車簾子,在車廂裏探頭探腦地打量包坎。包坎早已經在馬背上挺起胸膛,繃著嘴唇目視前方,作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
“……我忝為包校尉的上峰司官,又是他的兄長,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機會替他做個冰人,讓他與您二女兒能結秦晉之好?”
“啊?啊?啊……”
廖達嘴張大得再也合不攏。他現在除了驚訝就是驚訝。商成的話他一字不漏都聽得清清楚楚,可腦子裏如今混亂得就象一盆子糨糊,除了嗓子發出個意義不明的感歎辭,再也說不出個意思明確的話出來。
“老廖,我是吃糧當兵的出身,說話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最喜歡的就是直來直去的爽快人。你我都看見了,我這兄弟是喜歡上你的二閨女了,這事成不成地,你就給個話。”
“啊?”廖達再次感慨一聲,眨巴著眼睛有些懵懂地問道,“現在,現在……就在這裏給你個回話?”
商成直起身子很肯定地點點頭。不過他馬上又說:“當然也不能委屈了你閨女。你可以先問問你閨女的意思,她要不樂意,你就當我沒說過。”
隨著他的話,廖達竟然還真就傻乎乎地扭臉朝車裏問:“閨女,你看咧?”
他閨女在車廂裏又羞又氣地嗔道:“爹一一”
商成驅馬靠近車廂,偏臉對廖達的女兒說:“你點個頭這事就成了。”
廖達居然還在傻乎乎地幫腔:“是啊閨女,你點個頭,這事就成了。”
“爹!”那女娃不敢看商成,隻望著她老子,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又覷了眼睛去看已經攆到前頭一臉惶急又故作從容鎮定的包坎,咬著嘴唇,下巴頦微微點了那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