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山錢老三帶人攻打西寨門並不順利,一夥敵人憑著幾道拒馬抵死頑抗,趙軍撲了幾回,折了二三十個兵,卻連寨門邊都沒摸到就被突竭茨人的蠻刀和寨牆上的十幾張弓給打回來。商成趕到時趙石頭已經甩了盔甲,倆眼通紅亮著半邊膀子,正要組織敢死隊去搶寨牆。
商成趕到後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讓所有的弓弩先管顧寨牆上的敵人,接著就命令放火:“點火,把所有能點的都點上!所有的火把都仍過去!聽我的號令一一一,二,三!扔!”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幾十個火把劈裏啪啦地砸在寨門前寨牆上。趁敵人躲閃“火雨”的短暫機會,孫仲山刀一揮吼道:“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遭!弟兄們跟我來!”領著一群趙兵一窩蜂般湧上去,刀砍槍戳斧劈,霎時間就把守在寨門前的突竭茨兵放倒一半。
商成一麵吩咐“不要追”,一麵分派人手去尋找引火物堆在寨門兩邊,看文沐帶著隊伍馬匹趕過來,問道:“和後隊聯係上沒有?”
“沒有。後麵沒人了……”
火光暗影中,商成遙望著草甸頂上已經燒成巨大“火炬”的了望樓,距離太遠,瞧不清楚那裏的動靜,屏息傾聽,到處都是突竭茨人的號角傳令,人喊馬嘶混雜一片,說道:“咱們出營先向西,然後繞營寨兜圈子看看還有沒有人突圍出去,再做打算。”看文沐遲疑一下點頭,兜過戰馬轡頭喝令一聲“燒了這寨門”,就領著兩百多趙兵衝出大營……
天漸漸亮了。彤紅的朝陽從東邊天地交接處懶洋洋地升起來。草葉上的露水在朝霞映照下,愈加地晶瑩剔透。兩隻蒼鷹平著翅膀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翱翔,時不時發出一聲唳鳴,淒厲的聲音在原野上遠遠地播撒傳蕩。左路軍營盤裏的火已經被撲滅了,隻剩下幾道餘煙還在嫋嫋地隨風飄蕩。大草甸頂上的了望樓已經塌了,一堆過火焦黑的殘樁斷木中,一根漆黑的大木搖搖欲墜,它就象個不堪重負的老人,正在悲傷地凝望著腳下的戰場。營盤裏到處都是趙人的屍體,仰著的,臥著的,單個的,成群成團的,蜷縮卷曲的,被火燒成黑炭的,還有缺頭少身子的……不單大營裏是這樣,從大營向南一直延伸出一二十裏地,到處都能看見趙人的屍體。有些地方死人橫七豎八擠成堆,有些地方三三兩兩斷斷續續,還有無數的人隱沒在帶血的草叢裏,從此再沒有了下落……
順著這條用人和鮮血鋪出來的道路繼續向東南方向走,快到阿勒古河淺灘的地方再向北,轉出去五六裏地,就能看見一個被牧民遺棄的小聚落,四五間倒塌的房屋不遠就是個草甸子,商成帶的一彪人馬,如今就掩伏在這裏休息。
從昨天晚上亥時突圍後在大營外尋找失散的後隊時,撞上了回來增援的大隊敵人,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下來,隊伍幾乎被衝散打垮,跑出十幾裏才擺脫了追擊;緊接著就遇見一支突竭茨人的輜重隊,商成一聲令下,百多趙軍把猝不及防的對手打了個落花流水,不僅搶了三百多駱駝馬匹,還搶到了糧食和水,人吃馬嚼鬧個半飽再帶足幹糧,順手就把剩的東西連車輛帶輜重一把火點了。這一下就捅了馬蜂窩,好幾隊敵人從四麵八方圍追堵截上來。他們東兜西轉,在草原上一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直到東方天際泛白,才好不容易跳出敵人的包圍。雖然打得辛苦艱難,可也不能算全無收獲一一他們順路踹了幾個突竭茨人的臨時宿營地,救出來好幾撥自己人,再加上一路上接受的散兵遊勇,如今隊伍已經是越來越龐大。
現在,商成和幾個軍官就坐在一棵矮樹下啃肉幹喝涼水,一邊恢複體力,一邊等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一漫坡的兵勇駱駝馬匹都散在草叢裏,卻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音,除了偶爾有人壓著嗓子咳嗽一聲,就隻有牲畜按捺不住性子時打的響鼻。
文沐正在和孫仲山低聲商量隊伍下一步的去向,包坎靠在樹幹上閉了眼睛打盹,錢老三拿把金絲刀柄的精巧小銀刀,正在專心致誌地雕刻一塊木頭。商成捏著塊被血浸泡過的綿帕,正在擦眼睛。還有十幾個人或坐或站地圍在四周。
文沐和孫仲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看來這兩個人的意見不統一,又誰都不能說服誰,隻好靠用嗓門的大小來證明自己的想法更站得腳。結果都被商成掃了一眼,隻好訕訕地閉嘴,停止了這場爭論。
他唆著嘴唇把眼罩拉下來,遮住了右眼,說道:“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裏,也不是朝哪個方向走,最關鍵的是要搞清楚,咱們現在是在什麽地方!”他把外圍那十幾個人也打量了一回。這些都是他半路上搭救出來的軍官,看盔甲樣式,都是相當一級的軍官,其中有兩個人的勳銜可能還是將軍……如今這些人的形容都是說不出來的萎靡,眼睛裏也沒有什麽神采,就象一根根木頭一樣耷拉著頭不說話;偶爾眼珠子動一下,望過來的目光也是木然中帶著無盡的淒涼悲苦和絕望……
他在心裏默默地歎了一口氣。任憑是誰都難以接受這個結果一一那可是兩萬大軍啊,誰知道須臾之間就灰飛煙滅!但是他又不想說些四邊不靠的空泛言辭去安慰他們,隻好掉過頭去看正在休息的士兵。
趙石頭手裏提著把突竭茨人慣用的彎刀走過來,也沒行禮就說道:“清點出來了,一共有是一千三十三人,其中六百多是衛軍,一百多邊兵。”說著從包坎手裏抓過幹糧袋子,掏了塊拳頭大的肉幹,用刀切了一大塊丟嘴裏大嚼。
“馬有多少?”
石頭直著喉嚨吞下肉,錘了兩下胸口,說:“沒細數,不過一人一匹的話還能有點富裕。駱駝也有幾十頭。”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手在懷裏掏摸了兩下,拽出來一個金燦燦的手鐲,在眾人麵前一晃。“剛才去巡視的時候,看掛在一匹駱駝鞍子上的一一不錯吧,上麵還有畫哩!”商成接過來拿手裏細細觀看一一手鐲鑲著一圈紅紅綠綠的大塊寶石,一看就知道是金貴物件,尤其是寶石之間刻畫的那些精致線條,把一頭張牙舞爪的野狼刻畫得細致入微。他笑道:“這戰利品不錯,能賣幾個錢……”他正要把東西還給石頭,突然想起來一樁事,對孫仲山道:“把你那塊撒目金牌給我看看。”
一聲“撒目金牌”,不單是十幾個神情麻木的軍官愕然,連附近耳尖的兵勇也是蹭蹬地坐起來,人人都拿驚詫中帶著不信的眼神望著孫仲山。
孫仲山小心翼翼地從貼身處取了個荷包,掏出塊黃澄澄的牌子。這是他半夜帶人劫營時得來的戰利品;那個突竭茨大撒目的首級和翻皮帽子,現在都還在他馬背上係著。
商成把兩樣東西來回比照了一回,咧著嘴搖搖頭,把手鐲扔給石頭,惋惜地說道:“你太倒黴了。一畝勳田啊,就這樣飛了。”
趙石頭大概沒想到這鐲子如此貴重,一時都被驚得楞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從地上一躍而起,瞪大眼睛一疊聲地追問:“怎?怎說?這鐲子比老孫的金牌還頂事?”
商成把兩樣東西都丟給他,說:“自己比較去。一一這東西比金牌還頂事,雕的東西一模一樣不說,線條圖畫也要精細得多,質地也要好得多。可惜啊……”
趙石頭攢首蹙眉地把兩樣東西比對了一番,咬牙切齒地問道:“胳膊哩?胳膊算不?我是從一根死人胳膊上捋下來的!胳膊還在那邊草裏扔著……”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把東西往懷裏一揣,突然撒腿飛一般地跑開,片刻就拎著一隻灰撲撲的斷臂回來,蹲商成連說帶比劃:“就是這條胳膊!胳膊也能當首級吧?半個首級總可以抵吧?”
商成把那條不知道是誰的斷臂從麵前撥開,望著趙石頭,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一他也不知道胳膊能不能算首級功勞。
趙石頭拎著那條胳膊氣得跺腳直跳,又掏了鐲子使勁砸地上用腳狠狠踩了好幾下。孫仲山手快,一把搶過了石頭另一手裏的金牌,用手拂了上麵的灰,珍而重之地重新揣進荷包裏。這可是比他的性命也不輕多少的東西啊!就靠它去換勳田了!
錢老三也醒了,舔著舌頭對趙石頭說:“你不喜歡這物事,可以給我。我馬屁股上的首級都歸你,咱們換,咋樣?”
“滾遠!”趙石頭抄起手裏的死人胳膊就朝錢老三砸過去。“喂狗都不給你!我回去就把它化了,給我婆娘打首飾!”
錢老三把死人胳膊扔得遠遠的,也不惱,依舊笑眯眯地說:“你有婆娘?我怎不知道?你要化鐲子也行,上麵的石頭就送我吧一一我正說不知道該給我娃送點啥稀罕物件哩,這石頭挺漂亮,給我娃正合適!”他邊說笑邊窩了脖子,癩皮狗一樣不躲不閃讓趙石頭踢了兩腳。
他們這邊說笑打鬧,外圍看熱鬧的官兵都是搖唇鼓舌覺得不可思議。大軍潰敗之際,別人都是恨不得爹娘給自己多生兩條腿,能逃多遠是逃多遠,逃得越遠越好,可這群人偏偏象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一樣,不僅殺敵劫營搶東西,還有閑心去割首級搜羅戰利品……這些人到底是瘋子還是傻子啊?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答案:眼前這些人既不瘋也不傻,隻是心比別人細,膽子也比別人大……
幾匹馬突然轉過坡狂奔過來,風一樣卷到近前,馬上的探子勒了韁繩卻沒下馬,喘息著指著南邊說:“大人,那邊打起來!”
看見探子回來,遠遠近近一片的兵勇都站起來了,再聽說有戰事,隻定了刹那便全都開始收拾準備。商成坐草地上仰頭問道:“離咱們有多遠?有多少敵人?”
“東南方向十裏地左右,大概有兩千的突竭茨騎兵,咱們被圍的有六七百人,也都是騎馬的。看旗號,好象是澧源大營的驃騎軍!”
商成還沒說話,文沐和兩三個軍官已經臉色大變。別人不知道,他們心裏可是清清楚楚驃騎軍護著的是什麽人!這人是非救不可,就是死了也不能把屍首落在突竭茨人裏!哪怕把人拚光也要搶出來!
商成倒沒注意文沐他們,皺著眉頭問尖兵:“還有什麽情況?”
“突竭茨的兵打了兩麵黑旗!”
“大帳兵?”錢老三一骨碌就爬起來,過來急急問道,“你看清楚了,是大帳兵的黑旗?”
“是黑旗!職下看得清楚,確實是大帳兵的黑旗!”
一聽說是突竭茨人的精銳,錢老三臉上登時笑出一朵花,他興奮地搓著手,湊近商成說道:“打吧大人。我帶隊去把他們搞了。兩麵黑旗啊,肯定有大撒目,這回我怎麽說也得弄塊金牌揣揣。”
商成眯縫著眼睛一時沒說話。兩麵黑旗說明至少有一千大帳兵,還有一千部族兵,這仗真要是打起來,他心頭沒底一一這些都是潰兵,能速戰不能持久,稍微相持就可能堅持不住,何況如今建製也不全,號令未必能傳達……
他心頭躊躇,臉色就是遲疑猶豫,兩個將軍知道自己在商成說話不頂用,幹著急也沒辦法,都拿眼睛瞟文沐。文沐靠過來低聲說道:“大人,這一仗非打不可!驃騎軍護衛的是陳柱國!”
“什麽?”商成疑惑地反問了一句,“陳柱國是誰?”他立刻明白過來,“陳柱國”就是姓陳的柱國將軍,好象還是行營的參讚還是參軍,自己好象還見過這將軍一麵,前兩年在屹縣南關的時候……他突然轉頭盯視著文沐,問道,“是個女的?女將軍?”
文沐繃緊嘴唇,象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說話的聲音也壓得更低:“陳柱國是當今的長沙公主。”
近旁聽見他們說話的孫仲山,一張國字臉頓時就扭曲成一團。他的一雙小眼睛從來就沒有瞪得象這樣大過,張大了嘴卻什麽都說不出,隻是從嗓子裏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嘶啞喉音。商成的左臉頰也是抽搐了好幾下,一隻左眼就象狼一樣閃爍著凶狠的幽光,盯著文沐半晌不吱聲,良久才使勁啐了一口唾沫:“都他娘的搞了些什麽破事情!”他忽地站起來,抄起紮旁邊的突竭茨彎刀,吼道,“全軍集合,上馬!有事情幹了!”又對坐地上沒動彈的孫仲山道,“你帶文沐和他們,”他鞭子一指文沐錢老三頭還有十幾個軍官,“邊行軍便整頓隊伍,把兵勇都分成哨一一什長隊長哨長你來指派!”看孫仲山還在發呆,一腳就踢過去,“趕緊動起來!一一趙石頭!”
“職下在!”
“你領五十個兵在前麵開道,有事立刻傳消息!不是萬不得以不許接敵!”
“是!”
商成上了自己的戰馬,彎刀朝東南一指,也沒多餘的廢話,說一聲“出發”催馬就走。已經列好隊的兵跟著他魚貫而行,後麵手腳慢的兵勇還在收拾東西搬鞍子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