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四周圍的火把光亮,陳璞已經認出了錢老三,便知道是商成的兵殺回來救了自己。見錢老三和幾個兵都是打著赤膊,人人都是一身的血汙,錢老三的左上臂還裹著繃帶,半幅濺血的生布耷拉下來,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來回擺動。她不及回禮就急忙翻身下馬,迎上去關切地問道:“錢校尉,你的胳膊……”說著就去查看錢老三的傷勢。
錢老三被她的舉動唬了一跳,想護著胳膊閃開,腳下挪一半步又停住,渾身僵硬得就象塊石頭,由著陳璞給自己重新裹紮傷口;搖唇咧嘴半天,才紅著眼睛說道:“……被刀擦了一下,小傷,不礙事……”
陳璞撕開布頭來回纏繞兩圈,把繃帶束縛停當,這才問道:“大軍情勢如何?蕭老帥和郭副帥救出去沒有?南邊的路打通沒有?”
錢老三縮起胳膊,訥訥地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些問題。
這時候商成已經接到兵士們的通報趕了過來,先朝陳璞行了個軍禮,這才把話接過去:“大軍潰敗已成定局。一個時辰前,南邊最後一座突竭茨營寨已經拿下,留了三千人就地防守,其餘隊伍正在向鹿河方向攻擊前進。我們沒遇見蕭老將軍,隻找到郭副帥。郭副帥已經南下追趕隊伍去了。他要親自去指揮打通向南的道路。”他三言兩語就把當下的情況分說清楚,停頓了一下,凝視著陳璞有些遲疑。問道,“接下來怎麽辦,還請柱國將軍示下。”
陳璞顯然沒想到商成會向她請示,呆了一下才神色局促地說道:“我,我沒……商將軍自己拿決斷就是,不用問我。”
堂堂柱國將軍、燕山行營軍務參知疏議主事,堂堂正正的大軍副帥,嘴裏竟然蹦出來“不用問我”,商成頓時愕然。他至今都不清楚眼前這位長沙公主柱國將軍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她明明位高權重,可在軍務軍事上從來都是木頭人一樣隻聽不說,隨便什麽人在她麵前僭越搶話,她也沒事人一樣不怨不惱,難道就是頂著個行營參議主事的虛名跑草原上喝風吃苦來了?他疑惑地瞄了眼陳璞,心頭禁不住苦笑一聲一一這是打仗,又不是小孩子玩丟手帕過家家的遊戲……
既然陳璞說“不用問”,那商成也就不再請示,轉身下令道:“錢老三,你帶上趙石頭,再帶三百人,護送大將軍還有傷兵向南走。其餘隊伍就地清點整頓,檢查裝備馬匹。孫仲山!孫仲山在哪裏?讓他立刻來見我!”隨著營哨軍官的短促號令,兩千多兵在昏暗中漸漸排出行列陣型,在這片河灘地上黑壓壓地布了一大片。
陳璞猶豫了一下問道:“商將軍,你不走?你還要在這裏逗留?”
商成遙望著北邊幾乎把半邊天都燒紅了的火光,頭也沒回說道:“大將軍先撤。我還要尋找蕭大帥,順便收攏敗兵。”
陳璞囁嚅了一下,正想說什麽,孫仲山騎著馬從黑暗中衝出來,急急說道:“將軍,剛才有人說,恍惚看見蕭大帥被亂兵裹著朝東北方向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約半個時辰前。”
“好!咱們就朝那個方向去找。”商成上了親兵牽來的戰馬,攥著韁繩對陳璞說道,“敵人隨時會過來,此地絕不能久留,大將軍趕緊走!錢老三,你傳令南邊的人,最後一處營盤,無論如何也必須堅持到今天天黑以後,要確保南邊道路的安全,確保突圍出去的隊伍安全。”說罷橫臂行個軍禮,也不等陳璞回禮,拽著韁繩轉過戰馬轡頭,鞭子朝北方一指,嘴裏低喝一聲“出發!”,縱騎衝了出去……
陳璞被商成派的三百騎兵和百多驃騎軍兵士護著,趁著夜黑向南退走。趙軍新敗,沿黑水河向南,漫灘遍野都是逃命的兵士;敵人點著火把,三五十一群兩三百一隊地呼哨縱橫來去,遠遠近近到處都是趙兵的慘嘶悲唳和突竭茨兵的叱喝狂笑。錢老三帶著人打頭開路,邊走邊收束潰兵,剛剛走出不到三裏地就被一小股敵人纏上。這股敵人不過百十騎,論兵力倒是不多,可新逢大勝士氣正高,又熟悉地形,黑夜裏號角呼哨聯係,咬著趙軍就是不放,錢老三帶著人接連攆了兩次,也沒能把這股敵人打退。磕磕絆絆再跑幾裏地,斜刺裏五六百敵騎殺出來,頃刻就把趙軍攔腰截成兩段。錢老三趙石頭領著幾十個人,四麵死死護住了陳璞向南衝殺,敵人放箭根本就不理會,倒下一個立刻就填上一個,敢迎頭阻截就豁出性命撲上去刀劈斧剁槍捅矛紮,走一路殺一路,直到東方天際漸漸放亮,才徹底擺脫了敵人。再清點人數,五百多兵隻剩四十三騎,自陳璞而下,個個渾身是血,人人一身是傷。
眾人也不敢停留,再向南跑出一段路,看左右前後都是沒馬腿深的野草,駐馬眺望,周圍數裏地都是荒無人煙的大草灘大草甸,這才找了一個隱蔽僻靜的草坳,預備歇馬裹傷吃飯,作養好力氣再去尋路向南走。
陳璞由個侍衛攙扶著下了戰馬,又被架著胳膊在草地上活動了幾步,自覺僵得全不似自己的腿腳漸漸鬆泛了一些,正要尋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墊墊胃腸,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從不遠處的草甸子背後傳過來。
正和趙石頭說話的錢老三楞蹭就躥了起來,扔了手裏的幹糧水囊罵道:“遭他娘!又趕上來了!”趙石頭已經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呸地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獰笑道:“這還真是群難纏的瘋狗!一一這樣,你帶三十個人護著大將軍先走,我來斷後!”說著翻身騎上馬,隨口點了幾個人的名字,“這百十斤肉今天就不要了!弟兄們,跟我來!”那群被他點名的趙兵把手裏的刀槍亂劈亂舞,嘴裏嗷嗷怪叫,簇擁著他就衝過去。
這邊錢老三一聲令下“上馬!”,馬都還沒跑起來,那邊草甸子邊已經轉出來一大隊騎兵,人人嘴裏嚷嚷著“弟兄們上!”、“殺!殺啊!”,大呼小叫地湧出來,再聽趙石頭帶的人也是呐喊著要“殺突竭茨狗!”,兩邊的人馬登時都楞住了……
片刻不到,趙石頭就領著四五個人轉回來。錢老三眼尖,隔老遠已經瞧清楚來人的模樣,對陳璞說道:“大將軍,是咱們自己人,王將軍和文校尉都在,八成就是來尋咱們的。”他揀起剛才扔在草稞裏的麥餅,吹了吹餅上沾的泥土,揚了聲氣笑罵道,“文昭遠,你他娘的旗號都不打個就衝出來,想嚇死人啊?唬得我把餅都扔了!”
文沐也不及和他說話,遠遠地望見陳璞,就隨著王義下了馬。王義半邊身子都是血,站都似乎站不穩,旁邊的兵士要過來攙扶他,都被他甩開了,自己躑躅著勉力走到陳璞麵前,抬著被血水泅透甲衣的胳膊剛剛行個軍禮,還沒來得及說話,腳下虛浮一個踉蹌,被錢老三文沐一左一右忽地一把架住,這才沒有當場摔倒。
陳璞急忙上前俯身查看,就看見王義臉色青灰雙眼緊閉,手臂也是軟綿綿地耷拉下來,驀地掠過一陣心悸,驚慌得聲音都走了調,問道:“他怎麽樣?傷在哪裏了?”
幾個人忙碌半天,文沐才小聲說道:“大將軍放心,王將軍沒事。一一估計是連夜廝殺有些脫力,擔心大將軍安危之餘,驀然間又看見大將軍安然無恙,大悲大喜一時暈厥一一稍微歇息片刻就能醒轉。”這種事情趙石頭已經見過幾回,處置起來熟門熟路,一麵喊人拿水拿吃的,一麵讓人扶著王義坐起撫胸揉背,掐著人中撮弄不一會兒,王義便幽幽醒過來,隻是精神困頓萎靡,臉色也蒼白得可怕。
陳璞這才略略放心,問文沐道:“你們是怎麽到這裏的?”
文沐苦笑說道:“我是半路上被王將軍救出來的……”他以“待勘”之身暫借在行營知兵司幫辦軍務,大軍潰敗,行營也亂作一團,他被一股亂軍裹著在草原裏亂衝亂轉,幾回都差點死在敵人的馬蹄下刀刃間。再以後他也不敢和大股潰兵一起逃,和幾個兵一起順著黑水河藏在草叢裏跑,直到快天亮時好不容易遇見王義帶的兵,這才好不容易揀回一條命。
陳璞打量了一眼隨王義一起過來的兩個軍官。倆人都很麵生,顯然不是衛戍行營的驃騎軍,思量著正要開口詢問這些兵的來曆,趙石頭突然盯著一個軍官驚噫了一聲,詫異地說道:“你不是李,……李老八嗎?你怎麽過來了?你們不是在南邊守寨子嗎?”
那個叫李老八的軍官顯然也很驚詫,瞪著滿頭滿臉都是血汙的趙石頭覷了半天,疑惑地問道:“你認識我?你是誰?”
他這樣一說,趙石頭就知道自己認對了人,楞怔了一下,撲地扔開手裏的王義,一把揪住李老八的領口就把他拖起來,紅著眼珠子噴火般地盯著他,惡狠狠地問道:“我和尚大哥讓你們守寨子,你他娘地跑這裏來幹什麽?”李老八比石頭高出半個頭,也比他壯實得多,雙手扭住石頭的手臂一振,已經脫身出來,一手護著喉嚨一手戟指著石頭,嘶啞著聲音怒道:“你要幹什麽?想死麽?”
石頭牙縫裏迸出一聲冷笑:“怕是你不想活了!”
在旁邊的錢老三已經聽出來是怎麽一回事,陰惻惻地說道:“李校尉是吧?商司馬臨走時下的軍令,你都忘記了?你敢不奉司馬將軍的令,私自帶兵脫離?”
李老八又驚又怒,目光在石頭和錢老三身上來回打量,一時摸不清楚他們的來曆,嘴裏辯駁道:“我沒有違背軍令!我奉的是曹旅帥的令,不信你們可以問汪校尉!我們都是奉了曹旅帥的軍令!”
另外一個軍官點頭說道:“我們是遵奉曹旅帥軍令,帶兵跟隨王將軍出來尋找柱國將軍。你們要是不信,回去以後可以向曹旅帥當麵詢問。”說完也不再理會臉色黑得鍋底一般的錢老三和趙石頭,隻對陳璞說道,“大將軍,這裏也不安全,咱們要趕緊走,先回南邊的寨子再說。”
陳璞他們回到南寨時,已經是日近中天晌午時分。因為燕山中軍把這裏打下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整飭,所以這座突竭茨人構築的土木營盤裏一片嘈亂。寨牆下、營帳邊、草叢裏,趙軍和突竭茨兵的屍體人頭隨眼可見,折胳膊斷腿的傷兵就在死人堆裏坐著躺著趴著,一聲接一聲地哀號呻吟。麵色深沉眼神絕望的潰兵,仿佛行屍走肉一樣,被人指揮著編成隊列,拖著疲塌的腳步,一夥夥地順著駝馬車輛壓出來的道路慢慢地向著南方挪動。一條人匯集形成的黑線從這裏一直向天地的盡頭延伸……
按王義的想法,他們絕對不能在這裏停留,應該繼續向南去追趕郭表;他們隻有和郭表率領的為大軍開路的六千燕山中軍匯合,陳璞的安全才算是真正得到保證。他的看法確實沒有錯。事實上,從子時開始,南寨四周就已經出現了小股突竭茨遊騎。很明顯,他們的出現也預示著殘留在北邊的趙軍已經徹底覆沒了,突竭茨的大軍隨時可能揮師南下。這個時候,越早離開這座營寨越好,離這座營寨越遠越好。
王義的想法很好,負責這裏防守的曹旅帥也爽快地答應派兩營騎兵護送柱國將軍南下,可關鍵是陳璞自己不願意走。從來不在軍事指揮上發言的陳璞,現在突然變得倔強起來。她堅持說,她已經接受了商成要求隊伍堅守到今天天黑的命令,所以她要留下來,她要守在這裏,要一直守到天黑之後她才會撤退。
她的這番言語,讓王義和曹旅帥驚訝地連嘴都合不上。
一個正三品下的柱國將軍,竟然會接受一個正五品上定遠將軍的命令?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可再是荒唐,他們也拿陳璞沒辦法。雖然她不能插手軍務和軍事,可誰都沒有說她這個長沙公主不能接受一位司馬將軍的指揮吧?既然她一口咬死商成給她下過命令,那除非是把商成找來親口解除這道命令,否則就隻能由她呆在這個危險的營寨裏。可這時節去哪裏找商成?別說找人,就照眼下的局麵,商瞎子的死活都很難說,說不定昨天夜裏……當然也可以找一位職務比商成更高的軍官來解除命令,可急忙間去哪裏找個這樣的人?
王義和曹旅帥正急得團團亂轉,前麵寨牆上突然傳來一陣歡呼,一個兵士飛也似地躥過來稟告:“旅帥!商司馬一一商司馬他們回來了!”
陳璞他們趕到時,群情振奮的士卒早已經把寨門兩邊圍了個水泄不通,由著人群閃出來的夾道望出去,幾裏地以外,一彪人馬正腳步騫澀愈走愈近。幾匹馬脫離了大隊伍朝營寨奔過來,馬背上的人邊策馬疾馳,邊縱聲大喊:“軍醫!立刻叫軍醫!司馬大人重傷!”
商成的傷非常嚴重,而且不止一處。可和他臉上的傷比起來,身上那幾處箭傷槍傷甚至都不能算是傷。一條長長的傷口從他的左額骨起,掠過鼻梁,一直拖到右頦。傷口很深,額頭和臉頰上的粉紅色嫩肉就象嬰兒的嘴巴一樣,可怕地向兩邊翻鼓著,即便不清理傷口中凝結的血塊,也能清楚地看見爬滿血絲的白生生骨頭……對於軍中擅長醫治各種青紅傷的大夫來說,這樣的傷口不算棘手的大毛病,可當他們發現商成胸口的一處傷口已經紅腫化膿,而且他的身體燒得滾燙的時候,就知道事情麻煩了。
幾個軍醫細心地為商成重新清理包紮了全身的創傷,然後麵色沉重地告訴大家,如果這是在後方,他們還有別的手段和藥物,可眼下這情景,他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現在一切都隻能看司馬大人的體質了。隻要三天之內他能退燒,那事情就還有轉機,可要是司馬大人一直高燒不醒的話,隻怕……
半個時辰之後,在搖曳著整個草原的漸起涼風中,商成裹著兩床棉被,躺在一輛墊著厚厚褥子的馬車裏,由他的中軍營護送著離開了營寨。
本來想留下來為大軍斷後的陳璞,也跟隨在隊伍裏。
東元十九年夏天發生在草原上的這場戰爭,隨著這一陣北風,而緩緩地闔上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