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去沒有幾天,隨著四城八街到處張貼的一張告示,州城突然就變得熱鬧起來。告示上說的就是城裏隨處可見的生活垃圾:“……自告示之日起,凡州府人戶之遺漬炭灰,皆不得取便自棄,當置盆缽暫積,於每日晨昏卯酉時分由官中差人沿街斂聚另處”,這就是說,以後各家各戶的生活垃圾都不能象從前那樣亂丟亂扔了,官府要派專人前來收集之後另行處理。不僅如此,告示上還說,“官中差人”將“不拘時日即時檢視”,要是發現有誰不遵守官府的規定,犯事的人就會被“課以錢糧”……
絕大多數燕州人還沒搞清楚官府告示上到底說的是什麽事,就立刻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驚呆了。他們看見,在老知府陶啟的親自帶領下,府衙幾乎是傾巢出動,州府的推官、判官、六曹參司、左右城巡使、書辦、市都、行官、街子、皂隸和巡街以及望火卒,成群結隊地在城裏的大街小巷裏出沒,揮舞著木鍁鐵鏟抓籬把那些堆在巷尾街角不知道有多少歲月的垃圾扒到驢車馬車上,一車一車地拉到西城外去。
人們緊張而驚訝地注視這一切。眼前的事情完全超出他們對官府辦事習慣的認知和想象,所以急忙間大家都不知道該對這事發表什麽樣的議論和感慨。當人們聽說連衛牧陸寄都上街清除垃圾之後,更是驚訝得有些張皇了一一難道說當今要來燕州巡視?
這條不啻於晴天霹靂的大消息立刻傳遍了州城。城裏的香燭還有辦喜事才會用到的紅布很快就脫銷了。人們在最初的震驚和手足無措之後,又突然迸發出無比的熱情,不論挑夫走卒還是學子士紳,男女老少一起挽起袖子上陣,隻用了幾天時間,就讓古老的燕州就驟然換了一副麵貌,不單城市裏的垃圾清除得幹幹淨淨,街麵上的店鋪也是煥然一新,一些重要的街道還用清水反複衝洗過,鐙亮的青石板明晃晃地能照出人的影子……
人們揣著滿心的歡喜和激動,緊張地等待著那個重要的日子。
官府立刻張貼了告示辟謠,還抓了幾個傳播謠言的家夥。不過那幾個倒黴鬼也沒遭多少罪。據說是提督大人親自過問了這件事,並且特別指示要趕緊放人,所以他們隻是被嗬斥了一番,當天晚上就被放回來。
人們在失望中等來的是官府的一連串新措施和新規定。
首先是嚴禁隨地便溺。和其實地方的州城縣城一樣,燕州城裏的公共設施同樣是極度匱乏,偌大一座城市,卻隻有兩個公共廁所,還都分布在城市西邊,分別是清涼寺的僧人和朝天觀的道人所建,其餘人口稠密的地方,比如南市和草席市,連一所公廁都沒有。有時候人們內急上來,又找不到地方解決,忍無可忍的時候往往就在街邊僻靜處解決。而且這並不是個別現象。這樣做的不僅有攤販路人,連一些官員也有過同樣的做法;不僅男人會這樣做,在街邊巷口當道便溺的婦人女子也並不少見。更有甚者,一些婦人甚至把家裏的生活垃圾胡亂傾倒,在很多地方都形成了垃圾遍地的現象,嚴重汙染了周圍的環境。這樣做的後果就是每年一到夏天,城市裏到處都飄蕩著一股惡臭,躲都躲不開。現在,州衙下了決心要徹底整治“重汙疊垢”,決定由官府出錢在城裏遍修公共廁所,解決大家的實際問題。不過因為經費不足,公廁隻能先修在幾條主要的街道上,至於其他暫時無力顧及的地方,就隻能先用糞車沿街收集。不過陶知府公開向人們保證,府衙將盡快籌措資金,爭取把公廁修遍全城……
府衙幹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解決城市的飲用水問題。燕州人用水,要不就是依靠由西向東蜿蜒穿城而過的小南河,要不就靠著城中的十幾眼官井。不管是官井還是小南河,實際上都被城市產生的生活垃圾不同程度地包圍著。小南河的情況很複雜,官府一時無法全麵禁絕沿河上下的汙染,隻能做些象不許向河中傾倒垃圾這樣的強製性規定,而把管理的重點轉到官井上。府衙不僅嚴禁在水井十步以內洗滌衣物和傾倒髒水之外,還要求各街各坊指派專人照看,並且在城裏新打了十七眼水井,基本上保證了城市的取水用度。至於城市的排水係統,因為工程實在太浩大,陶啟和商成交換意見之後,都覺得實在是人力有盡時,在沒想出更妥善的辦法之前,隻能先擱置起來。
府衙的最後一份告示就是鼓勵人們種樹,“沿河兩岸,許取便種樹”,“多以榆柳,每歲植木”。
燕州府衙做的這幾樁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小南河的治理,就因為人們長久以來形成的生活習慣而在執行過程出現了好幾次反複,一些官宦大戶仗著身份依舊我行我素,尋常人戶也跟著他們起哄行事,直到陶啟一怒之下枷了程府的大管事,這股風潮才漸漸平息下去。而象城市排汙的問題,又因為牽涉的範圍過大而拖延了好幾年,直到幾年之後才真正地得到處理……
即便如此,燕州城依然在很短時間裏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以至於一些前不久才到過這裏的人再回來時,竟然還產生了一些不適應的感覺一一這座古老城市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也實在是太大了!他們不禁問,這還是他們熟悉的燕州城麽?
在城市治理過程中,許多事情都是親曆親為的老知府陶啟聲望雀起。隨著到過燕州的人口口相傳,他的能力和名望也越傳越遠。朝廷很快就注意到他。當年冬天他就被調到上京,出任平原府府尹,全麵主持上京的市政建設,並且很快就取得了出色的成績。東元二十一年冬天當他致仕的時候,很多人都遺憾地表示,假如不是歲數擺在那裏,以陶孟敞的才幹,最少也是個侍郎……
不過,眼下陶啟還不可能預知自己今後的命運。實際上,他也不怎麽顧得上替自己操心。如今他的公務很繁重。他不僅要為燕州城操心,還要為整個燕山衛操心。現在,他正在提督府的議事廳裏參加一個每十天召開一次的例行會議。
半個月前,燕山善後臨時總撫司已經撤消了。但是衛治幾個大衙門都意識到這個一旬一次的碰頭會議的好處,所以就心照不宣地把這個製度保留下來。至於這個製度到底有什麽好處一一用假職提督商成的話來說,就是大家可以把矛盾都攤到桌麵上來針尖對麥芒,而不要去下麵搞小動作!
當然商瞎子的原話沒有這樣婉轉。
“有什麽話都當麵說清楚,別藏著掖著!醜話說前麵,在這議事廳裏說什麽都可以,就算指了我鼻子罵都成!可誰要是在背後悶頭做什麽混帳事,那就自己收拾鋪蓋滾蛋!”
說實話,不單陶啟和陸寄這些文官從來沒見過這樣做派的地方大員,就是衛府和邊軍府的幾個將軍,剛開始時也不太習慣商成的行事作風一一這人粗莽得都近乎草率了,一點都不象個位高權重的人物!
事實上,陶啟最初也是這樣的看法,所以他才倡議由商成來署理燕山。他當時想,一個靠軍功起家的莊戶人莊稼漢,一沒根基二沒見識,就算人再聰明,本事眼界也一定很有限,怎麽說都比李慎好對付。可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和陸寄還有狄栩都看走了眼一一這個年青後生比李慎還難應付!這個人看著一副魯莽模樣,其實心頭比誰都亮堂,說話做事周詳細致得連他們這些混老了官場的人也不能不心中佩服。就拿他擅自開軍倉放糧一事來說,無論是誰,都覺得他這樣幹肯定沒下場,可朝廷知道事情之後,批複上就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諸事知悉,一切以社稷黎民為重”,事情就算過去了。這事實在是太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和陸寄也是幾度參詳才漸漸地琢磨出其中的玄奧。朝堂上的兩派人雖然爭得厲害,可也沒有誰真想看見燕山局麵糜爛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然而在那個針鋒相對的當口,又生怕給對手留下口實,所以誰都不敢鬆口;於是先含糊地給商成加了行營副總管的職務,緊接著又把行營各職司通通撤消,看似前後矛盾莫名其妙的兩樁事,實際上就是在暗示商成一一現在沒人摯肘了,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幹……
還有設立總撫司的事情。在那個臨時衙門裏,所有的燕山大員不是主事就是主簿,看著似乎是尊重各位文武官員,實際上輕飄飄的一個主意,就把衛牧府和巡察司這些實權衙門通通擋在門外一一真正有權的是那唯一的一個執事,其他的人隻需要點頭就成;就算搖頭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反正陸寄反對的,狄栩就一定會支持,衛牧府否定的,衛府就絕對要讚成,而被商成硬拖進總撫司的邊軍府,則肯定是站在商成一邊的……最後陸寄和狄栩雖然為各自的衙門爭到一個執事的職務,可光有這個職務又有什麽用?一個臨時衙門的執事,頂天也不過從八品小官,難道他還敢和提督大人對著幹?結果還不是商瞎子說什麽就是什麽……
還有州學的溫論。那一晚溫齊政為州學拿到錢糧,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此人乃燕山之福也!”當然,在總撫司裏,他也是堅定不移地支持著商成。
陶啟當時覺得溫論的讚譽隻是略微過頭而已,也算中肯。不過看這次整治燕州城的事情,他又覺得溫論的誇讚其實並不過分。
實際情況是,就算是經常和商成鬧矛盾的狄栩,也沒在背後說過假職提督什麽壞話,即便他被商成攆過兩次,可不管接下來的是例行會議還是臨時會議,他依然沒事人一樣坐在議事廳裏,繼續和別人為某件公務而爭得臉紅脖子粗。
現在,商成宣布了新的會議議題:
“四天前的會上我已經提到過,當前有三件大事要做,一是興水利,二是修道路,三是剿匪。草案大家肯定都看過了。今天召集這個會,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還是那句話,有什麽看法和想法,盡管說,暢所欲言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