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五章(35)恩義和友誼(上)

當商成和孫仲山在夜幕下為朋友的離去而唏噓傷感時,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被他們誤以為在南撤途中遭逢了不幸的文沐,就呆在燕州城外的一座軍營裏。

這是由糧庫倉房改建的臨時營房,住的都是即將遣返的中原兵。說是改建,其實就是把大倉房裏的糧食派發完之後在地上撒一層幹草,再拉幾匹布朝幹草上麵一蓋,幾捆蟲咬過的毛氈軍毯朝上麵一扔,就是住兵的地鋪了。衛署圖省事,根本就談不上派人收拾“營房”,四麵牆都沒粉刷過,倉房裏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陳年穀物所散發的那種特有的黴餿味。住進來的中原兵接連敗仗敗勢,從軍官到士卒都是一付死氣沉沉模樣,哪裏還有拾掇營房的心思?更想著來了住不上兩天就要滾蛋,自然更不會要把這“營房”怎麽樣,所以間間倉房都是肮髒醃臢烏煙瘴氣。再加一個大倉裏擠著一兩百號人,糧倉的通風又不好,打嗝放屁再加汗味腳臭,氣味就更加地汙濁不堪……

此時此刻,在一片扯鼾呼嚕聲中,文沐正頭枕著胳膊躺在幹草鋪上,憂鬱地凝視著頭頂上黑糊糊的房梁輪廓。

他是二月下旬才跟著一支隊伍從裴縣過來的。

莫幹突圍時,他身上就帶了兩處花;血戰鹿河時,腿上又被紮了一刀;鹿河失守,他和大部失散,要不是僥幸遇上一大群糾集起來結團自保的敗兵,說不定他早就變成了莽莽原野上一堆散亂的白骨。他跟著那隊趙軍退回燕山,又先後在留鎮和掬棠隘兩戰裏中了箭矢。兵荒馬亂中一沒大夫二沒藥材,他隻能自己隨便找塊布包紮起來了事,結果退出掬棠隘就發起了高燒。從掬棠隘到赤勝關的一路上,他清醒一陣迷糊一陣,全靠自己咬牙強自支撐,這才隨著爭相逃命的潰軍難民逃過赤勝關。

他們到赤勝關的時候,那裏的守軍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他夾在逃難的隊伍裏繼續向南,走著走著突然就覺得天旋地轉,再醒來時人已經趴臥在路邊的敗草堆裏,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一一在他昏迷時,別人把他衣服褲子鞋扒得一幹二淨。也幸好他看起來就是個毫無油水的“死人”,他才僥幸從南下的突竭茨人眼皮子底下揀回一條命。他靠著從死人身上尋來的兩件衣服才遮住羞醜,然後苦撐著離開了突竭茨人一股接一股的大路,翻山越嶺地向南走。他有傷病,身體又虛弱,山裏還沒有路,捱捱磨磨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就再也沒有力氣了……

那個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還有活命的機會了。他當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爬在溝邊等死。可命運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他在大路上想活下去的時候,差一點就死了,可他在深山裏想死的時候,居然還死不成!

一一他在水溝邊等來了一群和他一樣在深山裏逃難的人。一個從留鎮逃出來的女人可憐他,就給了他半個菜團子;這半個菜團子救了他的命……

那個好心腸的女人一直照顧著他,直到他們從山裏走出來,走到燕水。他在那裏遇見了一支增援平城的趙軍;更為幸運的是,帶領那支趙軍的軍官竟然和他打過交道。他很快就被送到燕水南岸的一個兵營,並且一直就滯留在那裏一一他既沒有一樣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憑證,也找不到證人,所以就被扣留在那裏等著接受甄別勘察。這期間他吃了很多苦頭,也遭了不少罪,有些經曆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再去回憶……最後,他終於挺過來了。他的校尉身份得到了確認,他的兵敗陳述也被接受,他還接到燕山衛署的通知,讓他去裴縣報到,加入一支由營哨軍官組成的隊伍,準備著回中原……

現在,他躺在簡陋的地鋪上,焦慮地想著一些事情。

讓他發愁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命運。他隻是個芝麻大的營指揮,草原兵敗的責任追究不到他頭上,回到澧源大營之後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長期待職,不可能再有別的處分了。何況他在澧源大營裏幹了好幾年,也有一些熟人,到時候找人關說下人情,重新帶兵的可能雖然不大,在哪個軍裏尋個書記錄事的差事並不是太難。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前途,而是焦愁如何報答別人的恩情。

他一直惦記著那個把把他從鬼門關裏搭救出來的好心腸女人。雖然他知道她是去燕州投親,也知道她的夫家姓薛,但是他從來就沒奢望過能把這份救命恩情還上一一連薛三娘自己都不知道親戚現時的下落,還要到燕州之後再去親戚家的村寨裏打聽,他又去哪裏報答她呢?

可世事有時候就是有這樣巧!前兩天,他竟然在軍營裏遇見了薛三娘!最初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呀!燕州那麽大的地方,人又那麽多,要巧不巧地怎麽會在這個小地方遇上?要不是他看見薛三娘也是見鬼一樣地盯著自己,他簡直不敢上去相認!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三娘投奔的親戚恰好就在這座糧庫裏做事,而且還是大夥房裏的掌勺師傅。

這兩天他一直在心裏盤算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激。

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送給三娘一些錢帛。但是他身上的錢不多,燕山衛署對中原兵有些刻薄,糧餉通通隻發三成,而且還不是按月發放,所以他手裏隻有四貫錢不到。錢太少了,就算三娘不計較,他也覺得實在是拿不出手。他又不願意給自己的恩人許什麽願一一畫餅充饑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即便他自己知道那張餅是真的,可三娘並不知道啊,她又會怎麽看自己呢?是不屑,還是鄙夷,或者是……

他翻了個身,怎麽都睡不著。屋子裏是一片雷鳴般的鼾聲,遠處吊樓上傳來有節奏的更鼓,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叫。他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各種念頭在腦海裏滾湧翻騰。

當然,他並不是全然沒有解決難題的辦法。他在燕州城裏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他麵臨的棘手事情,在那個人的眼睛就全然不是個難題,隻要他找上門去開口,他很快就能拿到一大筆錢。他的朋友甚至都不會問他拿這些錢來做什麽!

可是他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找這位朋友幫忙。連他自己都不說不清楚為什麽會犯這個猶豫。難道是他不相信朋友了麽?他覺得不是。他一直認為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雖然朋友現在已經假職燕山提督,可他覺得自己很了解朋友,商成這個人有情有義,絕不可能因為兩個人身份地位的改變而看薄了他們的友情。可是他又在犯遲疑,畢竟人心是會變的,此一時彼一時的事情他也見過不少。何況他還覺得自己這樣做多少有些嗟來之食的意思一一畢竟是他求上門去的……

和尚的脾氣秉性應該不會變吧?

想到朋友,他的臉上忍不住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他在為商成高興,並且再一次為商成的好運道而感慨。

從看見商成的第一眼起,他就覺得這人是個人物,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個人竟然這麽快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