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沿著河畔走回軍營。
他在營門口被值勤的哨兵攔住了,哨兵還一本正經地問他:“幹什麽的?”
他怔了一下,才隨口對那個生麵孔的哨兵說:“我就是這營裏的。剛才出去辦點事……”
“出去辦事?”那哨兵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隻穿著件平常軍士的灰土布短褐子,大腳褲撒著,褲腳也沒紮綁腿,腳上踩的又是雙鞋尖綴補丁的圓口布鞋,鞋麵上滿是塵土,就又問:“手令呢?拿出來看看。”
文沐被哨兵的舉動鬧迷糊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這是辦私事,怎麽可能有上峰的手令?再說,管糧庫的校尉比他還低一級,說是和營裏請假,其實也就是打個呼哨做個樣子,這裏住的澧源兵又有誰真把請假當回事了?象樂槐他們,平日進進出出連假都不帶請的,還不是自來自去?糧庫的指揮平常也不理會這些小事的,怎麽今天突然變了一副臉色?
“我是辦私事,營官沒有批*。也就出去了一會……”
“有憑信麽?”哨兵不依不饒地問。
誰沒事出門帶那東西?文沐冷下麵孔正要反唇相譏,卻又覺得有點奇怪一一這糧庫裏都是鬆鬆垮垮的老爺兵,幾時變得這樣公事公辦一絲不苟了?就象換了個人一樣……想到此他偷眼再看周圍,幾個哨兵都是滿臉嚴肅目不斜視,個個挺胸扣刀釘子一樣紮在營門前一一他竟然連一個都不認識!他心頭詫異,說話也就賠著小心,解釋說:“就一會工夫,我沒帶……”
哨兵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把手一揮,說:“沒手令沒憑信,不許進營!”說著手朝旁邊一指,“你先去那邊等著。”
文沐順著哨兵手指的方向轉過臉。他剛才心裏裝著事,沒有留心周圍的事情,現在才看見營門不遠的空地上等著二三十號人,都是熟麵孔,和他一間倉房裏住的軍官就有好幾個,吳侉子也摳眉耷眼地蹲在地上,手裏拿著段木棍在地上橫橫豎豎地畫著什麽。而且這群人不單有澧源大營的兵,一個糧庫的書辦也愁眉苦臉地夾在人群裏,焦灼地和旁邊人說著什麽……看來並不僅僅是針對澧源兵。再看糧庫裏,除了三五個值勤兵士之外,半個閑人都看不到一一居然已經戒嚴了……
他走過去蹲到吳侉子身邊,小聲地問:“糧庫出什麽事了?”
吳侉子搖了搖頭說:“誰知道抽什麽風了!”他伸著脖子使勁吐了口唾沫,這才低聲說:“我和你說,你可別說出去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圍看了下,好象生怕別人知道似的。“前幾天北邊一座營裏的神威軍和燕山人打起來了。打得還很挺厲害一一當場就躺下三個,還傷了十幾個,商瞎子連夜就去了,一口氣卸了好幾個軍官的差事,衛府幾個司官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旁邊立刻就有人驚訝地問道:“吳侉子,你說的可是真的?可別又是你從你那個八杆子打不到的親戚那裏聽來的謠言!”也有人笑著揶揄,“吳侉子,你親戚到底是幹啥的?是提督府的門房吧?”
“他親戚能是提督府的門房?扯球淡吧!相府的門房就是七品,提督比著宰相也隻差一半級的,那提督府的門房怎麽不也得八品?吳侉子家能有這樣的親戚?我不信!”
“嘿嘿,我也不信!”
吳侉子早就被冷嘲熱諷慣了,旁邊人的議論全然當作耳旁風,隻對一言不發的文沐說:“……看眼前這光景,多半是商瞎子處置了那邊的事情,順便把幾個臨時駐軍的營寨都巡視一番,”說完吊著眼皮子環視了驀地安靜下來的眾人一眼,“不然區區一座搬空了的糧庫,怎麽可能戒嚴?”
文沐沉吟著點了下頭。吳侉子的話前半段可能有真有假,但是後半截的判斷卻九成可信,能讓一個小糧庫如臨大敵般緊密關防的人,眼下遍燕山衛也就隻有商成一個人……
人群裏不知道是誰怪笑了一聲說道:“吳侉子,你可真是編瞎話連眼皮都不眨,商瞎子剛剛當上提督沒幾天,地皮都沒踩熱乎,他憑白無故跑來這鳥不拉屎的糧庫來做什麽?有這工夫,他還不如想想對付李慎和燕山衛府!我可是聽說衛府和他不對付,芝麻大的事衛府裏幾個將軍都敢和他打擂台;他說的話還沒遠在端州的李慎說得管在。別看人家老李家現今不得意,可廟倒和尚在,這些年在燕山上下經營的人事,可不是他這假職的提督能比的……”
吳侉子也不和那人爭辯,嘴角一撇對文沐說:“他知道個球!誰敢和商瞎子明火執仗地來?也不摸摸自己有幾顆腦袋?商瞎子可是掛著燕山行營副總管的銜,誰敢和他作對,一道鈞令就能叫那家夥卷鋪蓋滾蛋!”文沐默然點頭。吳侉子的話說在道理上,開春之後,第一批撤回了上京的就是燕山行營的各直屬有司,這些人一走,眼下行營已經形同虛設,商成真想借行營的刀來立威,確實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吳侉子看文沐顯然也是讚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得有幾分高興,又接著賣弄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最早別人也都以為商……商大人會這樣做,總要抓幾隻雞來嚇唬一下不懂事的猢猻。可誰知道他竟然不這樣幹!自打上任他就沒認真貶斥什麽人,連李慎在端州克扣他中軍兩個旅的糧餉,他也默不作聲。這下……”他壓著手裏的小棍,“我聽說他是靠人頭軍功爬上去的人,怎麽當上提督之後,除了放糧賑災之外,就沒幹過一件正經的事情?眼下聽說他還要在全燕山興水利修官道,還要剿匪,說什麽要‘平定匪患安靖一方’……你說他個帶兵打仗的將軍,他管地方上這麽多的破事做什麽?他提督頭上還掛著‘假職’兩個字,明顯是朝廷隨手抓來頂缸的,過了眼下的煎熬時候還能不能在燕山幹下去都還是兩說一一用得著這麽賣力?”
文沐不吭聲,低著頭仔細思忖吳侉子話裏的意思。很明顯,這些話有很大一部分並非出自吳侉子之口,很多事情和關節不是身在其中絕不可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口氣在“轉述”那位親戚的話。看起來這個親戚也確有其人,而且官還不小一一要不怎麽可能連朝堂裏的動向和想法都了解得如此清楚,琢磨得如此透徹?他做過軍中文職,明白為官者的訣竅一一上麵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反複斟酌,看是不是另有深意,免得明明是想著拍馬屁,結果卻拍到馬蹄子上;燕山官員也概莫例外。他們肯定是反複推詳過把朝廷對商成的任命一事,所以才會對商成的一些舉動大發怨言。在他們眼裏,除了戰事善後,還有什麽是“正經事?”那當然是商成什麽事都別幹,免得大家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看來商成眼下的處境很艱難啊……
思量著,就聽到由遠至近一陣馬蹄聲響,他抬起頭看時,隻見十幾匹馬卷起一片塵土從雁鳧鎮方向疾馳而至,直到營門前不遠才勒住馬,就聽領頭的人問道:“右威武軍的文沐文校尉,回來沒有?”
剛才攔下他的那個哨兵回答道:“沒有。”
文沐已經認出來問話的人就是趙石頭。聽他們的話,他們這是在找自己。趙石頭和自己有過節,不可能這麽上心,難道說……
他的心頭陡然一熱:商成還是惦記著自己的!
他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大聲說:“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