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六章(12)益動而巽(中一)

陸寄不承認家裏藏有《六三貼》摹本,商成也無話可說。前任衛牧把《六三貼》真跡托付給陸寄的時候已經身陷囹圄,連給自己寫奏辯的筆墨都未必齊全,又去哪裏找來盛書貼的赤綾朱匣?他也不點破,一笑起身從桌案上拿過幾份人事卷宗,就要把話題轉到公務上,陸寄手裏捧著手卷問道:“子達這字非行非楷,虯健雄闊自成一家,看來書法一途上非止三年五載。”

陸寄是書家,又是鑒賞家,書法能被他首肯,也讓商成有點飄飄然的得意。他坐到座椅裏,摩挲著剛剛剃得溜青的下巴頦,咧嘴笑道:“伯符公謬讚了。確實是學了幾年,隻是稍稍有點心得,絕不敢說什麽‘自成一家’……”

“子達過謙了。”陸寄展開手卷神情鄭重地說,“子達的字既有歐陽信本的險勁峭拔,又兼褚登善的瘦硬古雅,其樸拙雄渾自然通達處,又與二位先達迥然相異,似承繼漢隸而自創格局,結構方正嚴謹,筆畫沉著穩健又不失靈動,筆力之健貫通紙背,隱然有搏龍縛虎之勁。如此飛逸神采,便稱一聲‘自成一家’也無不可。”

商成頓時被陸寄一席話誇得麵紅耳赤。他不記得信本是唐貞觀時大書法家歐陽詢的表字、褚登善就是唐高宗時大書法家褚遂良,不過這兩個人都出自陸寄之口,當然不可能是亟亟無名之輩。能和前輩比肩,自然讓他既是高興又是羞慚,又被陸寄撓著癢處,更是有些喜不自勝,再加“益動而巽”是漏夜無眠讀書時心有所悟趁興所書,自己也極為得意,禁不住仰麵而笑,連連擺著手說不敢當。

陸寄見他高興忘形,趁勢問道:“子達這字體可有個稱謂?”他早就看過商成的履曆,知道這個人曾在嘉州出家為僧,因為心慕紅塵才脫去袈裟再穿褐襖。東元十七年突竭茨大破渤海晉縣,親人都死在戰火中,孤身一人跑來燕山投親。此後一直在屹縣打短工維持生計,直到東元十八年燕東戰事時才被李慎所賞識,由一介白丁簡拔為軍官。去年朝廷北征途中又得蕭堅看重,一躍數級而成將軍,以司馬身份而為大軍突圍開路。再以後假職提督轄製燕山文武就不用說了……可和商成接觸的時間愈久,陸寄的疑心就愈重。商成讀過書,這首先就讓他大吃一驚。商成不但識字,而且能寫一手端正的楷書,就更讓他驚愕一一象這樣兼有智勇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和尚,都不可能長久地默默無聞,他怎麽可能從來就沒聽說過這樣一位大和尚?最讓他疑竇頓生的是商成假職之後的所作所為。按道理說,這樣貧苦潦倒的一個人,因時趁勢一步登天之後總該酣歌暢飲張狂行色,可他和商成共事大半年,卻從未見過商成有過什麽放縱乖張的舉動,一門心思隻在公務和軍務上。這個青年提督重實幹,從不說什麽大話,很多時候都是從小事著手,從當地情況入手,寧可花時間與人談話溝通也不獨斷專行,因此很容易就得到別人的信任和信賴。而且這個人眼界很開闊,又有毅力和恒心,一旦什麽事被他接受又被大家所認可,馬上就暴風驟雨般地推而廣之,因此僅僅大半年時間便讓個千瘡百孔的戰後燕山變換出另外一番景象。不能不說,他和狄栩、陶啟他們為燕山舉薦出一個好提督,也為朝廷發現了一位大才。他不得不感慨,有時候,私心未必就不能辦好事啊……

“這是魏碑體。”

“魏碑體?”陸寄一臉的茫然。天下五書篆隸行草楷,他從來就沒聽說有什麽魏碑。

看陸寄的神情迷惘,商成也有些奇怪:難道陸寄竟然不知道魏碑?他解釋說:“是楷書的一種,介於隸書和楷書之間的字體。《龍門二十品》,伯符公沒有見過?”

陸寄瞪大兩眼搖了搖頭。

商成一時想不明白陸寄為什麽搖頭,就問道:“龍門上四品呢?《比丘慧成為亡父始平公造像題記》、《魏靈藏薛法紹造像題記》、《孫秋生劉起祖二百人等造像題記》和《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題記》……”他盯著陸寄一篇篇地提醒。看陸寄兩眼迷離,就知道他一貼也沒聽說過。“《鄭文公碑》?《刁惠公碑》?……《張猛龍碑》呢?”他說一句陸寄就搖下頭,再說又搖頭,最後忍不住問道,“龍門石窟呢?上京平原府的龍門石窟,你總聽說過吧?”

“龍門石窟?”這時候陸寄迷愣的雙眼才總算有了點起色,他咽著唾沫問,“……子達說的是龍門山摩崖造像嗎?”

商成點了點頭。

“……知道。我在平原府做了兩任府尹,去過幾次。可沒見過什麽《鄭文公碑》和《張猛龍碑》,你說的龍門四品二十品,更是聽都沒聽說過……”陸寄喃喃說道。

商成知道陸寄自為官就一直在上京附近轉圈,哈哈一笑說道:“鄭碑和張碑都在山東,你沒去過那邊,沒見過也很平常。我也隻在曲阜孔廟見過《張猛龍碑》。”這碑的原名他也記不太清楚,幹脆就含混過去不提,隻摘著有印象的前人評價轉述,“這是魏碑第一,書風強悍,用筆如切金斷玉又不乏變化,瀟灑古淡且奇正相生,書法開唐楷先河……至於龍門二十品,都是石匠們應客人所作的題記或者墓誌銘,無名氏刀鑿斧劈所著,姓名早已經湮沒不可考證。”

陸寄默然不語,半天才說:“是北魏的碑文?不是曹魏?”

商成端著茶盞想喝口水,杯子遞到嘴邊又停下來,笑道,“誰告訴你是曹魏了?”他喝了口水,放下茶盞,說,“伯符是書家,當然知道楷書的由來了。魏晉時楷書就出現了,鍾繇的《宣示表》、王羲之的《黃庭經》都是楷書,而且是成熟的楷書。兩晉交替,南北的文字發展也就走上了兩條道路。一方麵南朝士大夫風流蘊雅,所以文字上就力求唯美;另外一方麵,大批北方讀書人南渡,北方文字從隸書到楷書的發展演化就難免出現一個斷層,自然就走上另外一條道路,民間藝人們自己摸索著變化的方向一一主要還是民間的習慣寫法,自然就沒有書法家們的精雕細刻,反而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大氣。因此才有‘南書溫雅北書雄健’的說法。隋唐時南北書法本來有機會融合,可唐太宗李世民最推崇王羲之的書法,晉朝書風一直是終唐一代的主流,所以大家就不再去關注什麽魏碑,而是專心致誌地固定楷書的法度和字體結構。就算有人去學魏碑,也是書法家的個人興趣,象歐陽詢的楷書《九成宮醴泉銘》,就受到魏碑的影響,行書《張翰思鱸帖》孤峰崛起四麵削成,也帶著魏碑重勢重力的痕跡。另外的人裏也有學過魏碑的,好象是褚遂良一一”他拍著額頭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說,“好象就是他。褚遂良的《雁塔聖教序碑》字體瘦勁,結構精嚴,魏碑的痕跡很深。另外一篇傳世的《大字陰符經》雖然有人說是偽作,不過筆力勁峭,意韻古淡,沉著痛快,倒是更有魏碑的神韻……”

他難得一次清閑,又是和當世知書家座而論道,自然是信馬遊韁侃侃而談,從隸楷的演變直說到初唐四書家,又從歐陽徇的書法直談到楷書的洋洋大成,猶自興致盎然。好在他還記得陳氏大趙向來是以承繼盛唐正統而自詡,才沒有把話題扯到宋朝四大家重書法創作而不重書法創新上。

陸寄早就聽得怔忡迷楞了。從商成嘴裏冒出來的一篇又一篇書貼,既讓他心癢難撓又心驚膽戰。他妄自稱一聲“書畫傳家”,可家裏收藏的作品絕大多數都不過是些名氣不大的書家畫家所作,商成說的不少書貼全是幕名已久卻恨未能一見。看商成把一篇篇帖子說得天花亂墜,興致來處更是大段大段地背誦原文,手指蘸著茶水在幾案上塗抹描畫,評價說這個字“跳達灑脫”,那個字“骨豐肉美”,行書草書楷書信手拈來不一而足,令他色授魂與心神迷醉。恍恍惚惚中心底裏驟然升起一股疑團:難道說這些碑刻,商成竟然全數看過學過揣摩過?那得跑多少地方,耗費多少時日?而且就他所知,商成提到的《仲尼夢奠帖》前幾年被人拿到上京喝賣,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爭相邀買,最後是南陽公主用四千七百緡購得一一難道說商成竟然在南陽公主之前就已經研習過帖子?

皇天菩薩!這是個什麽樣的和尚?

他被這乍然閃現的念頭驚得渾身一激靈,神智也就隨之清醒過來,不動聲色地瞄了商成一眼。

他早就疑心商成的來曆,也拐彎抹角地找霍士其打聽過,隻是霍士其的嘴巴太緊,一直沒什麽發現。他現在總算有了佐證一一如此見識如此眼界的和尚,早就該名動天下,怎麽可能耐著寂寞到燕山吃苦呢?難道說這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緣由?

正高談闊論的商成被他一眼掃過,也是悚然一驚,頓時張口結舌,話再也接續不下去。他這才懊悔地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了一一這不是大學的學堂,也不是單位的宿舍,這是假職提督的書房,他旁邊坐的也不是單純的同學和同事,而是機敏練達的大趙燕山衛牧……

書房裏的氣氛立刻安靜下來。

安靜中甚至透著一絲令人不安的詭異。

良久,陸寄抿嘴搖頭一笑,說道:“受教了。子達的學識廣博見地深遠,我多有不及。”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不去檢舉商成。一方麵,商成提督燕山,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氣,事情揭穿了他也脫不開幹係;另一方麵,就算他能脫身,好處也落不到他頭上一一四衛鎮提督曆來都是名將宿將擔任,他一個文官永遠都不可能坐上那個位置。再說,無論商成是個什麽出身來曆,但這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燕山好,也是為了大趙好,他不能去做那種自毀長城的小人之舉。最關鍵的是,他對商成有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感情一一他這個老於事故官場熟撚的人,居然會很欽佩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青年上司……

商成既難堪又尷尬地咧了下嘴。他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陸寄撫摩了一下手裏的手卷,說道:“這個,就送給我?”

商成嗓音無比幹澀地說:“……伯符公不嫌那幾個字難看,就拿去吧。”

陸寄嗬嗬一笑說:“那就謝謝子達了。”停了一下,他又說,“過幾天就是中秋,子達要是有空,不妨來我家小酌,我家裏也有幾幅難入方家法眼的字畫,你我月下堂前秉燭共賞,如何?”

商成也緩過神色,笑道:“伯符公相邀,敢說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