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七章(04)小洛驛(中二)

段四搶步追出驛站,在大門外東西來回逡巡了一圈,可此時天色愈加地昏暗,空中已經飄起了鵝毛雪,驛站外除了門口這一塊被門楣上懸著的兩盞小燈籠照耀得昏黃迷蒙的空場地之外,三五丈以外便是灰蒙蒙黑魃魃一片,這光景裏別說是找人,就是鬼影子也瞧不到一個。不遠處官道邊的酒樓歌榭中的一簇簇燈火閃爍,寒風呼嘯雪花飄灑中簫音喟歎琴聲嫋嫋,夾著縱酒高歌高談喧嚷,一派的鬧熱景象。他咬緊牙,手捂著腰刀,極不耐煩地望著跌跌撞撞跟上來的譚望,惡狠狠地問道:

“你說的什麽狗屁歌坊,是哪一家?”

譚望腳上套的是一雙民間俗謂“厚腳”的棉鞋,鞋底鞋幫上還加著層隔水的生牛皮,這東西既不濕腳還鬆軟暖和,在雨雪天裏最是適合。可穿著這玩意在驛站裏的庭院廊道上悠哉遊哉地走路還成,象現在這樣緊跑慢攆便絕不成事,就追在段四背後的這幾十步之間,譚望已經接連跌了三四跤,臨上台階還腳下打滑一時沒踩穩在門檻上磕了一下,恰恰撞著鼻子,眼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昨天剛穿上身的一件靛青精織南綢麵的袍子也是雪呀泥的滾得一團糟汙。他還壓根就不知曉段四找錦娘子到底是為了什麽,一隻手捂著鼻子,抬起另外一條胳膊漫手一指,嗡聲嗡氣地說:“就,就是那間!”

段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出去,黑咕隆咚的一條道兩邊都是模糊的低矮牆垣平脊茅舍輪廓,門縫窗蓬裏撒出來的油燈燭光零零散散,就象鬼火一樣忽隱忽暗,哪裏有什麽真玉坊假玉坊!他怒極反笑,咬著一口黃牙,斜睨著譚望格格一笑:“驛丞大人真是好心情啊,這當口還來心思消遣……”

譚望聽他口氣不善,定了定神,這才瞧出來自己昏頭脹腦之中把方向給指錯了,使勁捏著冒血的鼻孔重新指定了方向:“就是那一家!門口掛著一串燈籠,上麵就有振玉坊的名!”

段四張著眼睛一看,一溜酒樓前都懸著燈籠,當時就氣得直踢譚望倆跟頭!鬥大的字他不認識兩個,誰他娘的知道譚望指的是哪一家?他一把抓住譚望的胳膊,拖拖拽拽就朝那邊奔過去:“給我指好!一一那慣匪到底是在哪一棟酒樓?”

譚望當時就被他扯了個馬趴,爬在地上一頭一臉的雪,也不知道是被凍得還是被段四嘴裏迸出來的“女匪”倆字嚇得,說話都帶出了顫音:“慣匪?誰,誰是慣匪?”驚惶中陡然明白過來,張嘴哈著白汽,半晌才哆嗦著問,“是,是錦娘子?錦……錦娘子,她,她是慣匪?!”

段四哼地冷笑一聲,也不答話,紅著一雙眼睜睜,拽著譚望就走。

剛才他追過來囑咐譚望別把大將軍進京的事四處傳揚,正巧瞧見有個女人在和譚望說話,天色昏黑裏他也沒把那女人的相貌瞧真切,隻是影影綽綽地看了個大概。那女人雖然披著鬥篷戴著兜帽,可寬大的皮氅也掩不住她的好身量,高個,細腰,脹鼓鼓的胸脯聲音又清又脆還帶著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妖媚,他便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兩眼。就是多看的這兩眼讓他覺得似乎和這女人似曾相識!這女人長得也好看,彎眉大眼的就象畫上畫的仙女一樣漂亮,就算是在黑暗中,那女子向他打量的那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蕩起的水波在他臉上那麽一轉,就象有人在他心頭用手輕輕地撓了那麽一下,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來的舒服熨帖,險些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和譚望說話時,他還忍不住在心裏誇讚這女人,別的不說,就這個眼神,那也是真真的好手段好本事!這麽多年裏除了女匪趙九娘之外,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婆娘有這份勾人魂魄的能耐!

趙九娘?

這驟然浮現在腦海裏的人讓他陡地心生警惕。六月裏趙九娘夜闖大將軍私宅被拿獲,當時就是他和另外一個提督府的親兵押送她去州府衙門。他和那個親兵都知道她是慣匪,可看她是個柔細纖弱的一個年青女子,手不提肩不能扛的,也就沒太當心,結果便吃了大虧,讓她脫逃不說,兩個人還都被她三拳兩腳地打翻在地!丟臉啊!兩個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老兵,竟然被個女流之輩拾掇成這付模樣,這簡直就是他段四這輩子的奇恥大辱!哪怕事後大將軍不以為意,包坎和趙石頭兩個提督府衛尉也沒追究,可自打那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在人前低了一頭,說話做事都不能硬氣,平日裏受點委屈也不敢發牢騷罵娘,就連喝酒也喝不出個滋味一一遭他娘!這人活得一點都不痛快!

這都是因為那該死的趙九娘!

雖然他把趙九娘恨得入骨,暗地裏也不知道多少回設想過要是有朝一日趙九娘落在他手裏,他要如何如何地讓她生不如死,可一連兩個月,他天天從衙門當值下來就在燕州城裏的大街小巷裏轉,卻連那死婆娘的半根毫毛都沒看見。漸漸地他也就死了這份心。他想,趙九娘肯定是有多遠逃多遠了,天高地遠人海茫茫的,他怕是沒這份報複的福氣了!看來,他隻能忍受著人們背後的恥笑而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了……

可誰能想到,他竟然在這個驛站裏遇見了自己的生死仇人!

哈!看來他段老四的這付虔誠肚腸感動了老天,連老天爺都開了眼咧!

他拽著譚望風風火火地走到官道最大的那幢酒樓前,掀開堂口的棉布厚門簾時心裏還在咬牙切齒地發著狠:趙九娘!你個該死的死婆娘!我看你今番還能逃到哪裏去?

可進門揪著振玉坊的管事一問,他當時就傻了眼一一錦娘子自打晌午前被客人召喚去驛站裏獻藝,到現在還沒回來!

趙九娘還沒回來?這不可能!他在驛站裏瞧得清清楚楚,她和譚望說過話,就帶著兩個侍女施施然地出了驛站的大門,這黑燈瞎火風雪彌漫的時節,她不回酒樓,還能去哪裏?

振玉坊的管事把手一攤,笑著對他說,錦娘子並不是他們坊裏的姑娘,隻是臨時在他們這裏搭角賣唱而已;她有燕山教坊的鉤畫角牌,腿又長在她身上,她想去哪裏,還不就能去哪裏?哪怕她就此一走了之,振玉坊也沒什麽辦法一一她是在燕山教坊領的角牌,就算官府要追究她棄牌私遁藏匿民間的罪過,也得先去燕山報案才行……

段四被管事的一席話氣得幾乎想砸了這間酒樓。

可管事顯然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他對段四拿出來的官憑表示了適當的尊重,不過他也婉轉而鄭重地警告段四,這間歌坊也是官中開辦的,要是段四敢亂來,那就等著吃官司吧一一小小一個九品校尉,還不夠資格在這種地方撒潑鬧事。

段四當然不敢胡來。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做事不能不有所顧忌,就算他身份卑微別人不會認真計較,可這裏是京師近郊,他做的事,未必就不會被有心人拿去當汙水潑到大將軍頭上一一大將軍的提督座還沒真正坐穩,他可不能在這時候壞了大將軍的好事!再說了,就算他現在還沒跟著大將軍搏出身,他也不敢在這樣的地方攪事一一他是西馬直一個屁都不是的獵戶,上頓吃了沒下頓的營生,哪裏有錢進振玉坊這種地方?可要是真要這樣灰溜溜地離開,他心裏又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瞪著通紅的眼睜睜對管事說:“這個婆娘是個官府通緝的要犯!你們收留她,更得當心吃官司!”

管事渾然不把他的話當回事,一哂笑道:“官府的海捕文書呢?一一你紅口白牙汙人清白,小心被繡娘子聽見,扭著你上衙門。”

“她是燕山衛署通緝的要犯!”段四被管事氣得暴跳。

“文書呢?”

管事話雖然把話說得硬氣,可還是不敢真正地怠慢了他,很快就叫來幾個人,親自領著段四一起去了繡娘子在鎮上租賃的小院落。

可他們在那裏也撲了個空。

小院落的門扉上還掛著鐵鎖,幾間房也是黑黢黢地沒有半點光亮。很明顯,趙九娘在驛站裏就已經把段四給認出來,也就壓根沒有再回到這裏一一她再一次在段四的眼皮子底下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