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兒在外屋吃罷飯再進來時,孫仲山已經把改了好幾遍的公文眷抄停當,正揉著酸澀的手腕,低頭檢查著紙上的文字。
這是前段時間衛府就要他呈遞的《燕山中軍騎旅操訓紀要》,他一直沒有繳上去。這倒不是他存心輕慢衛府,隻是因為他是步軍出身,雖然打過幾場騎戰,也指揮過一兩次騎軍的奔襲騷擾,可從就根子上說,他對騎軍的操練和戰術實在是沒什麽心得體會,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所以就一直沒有落筆。等到騎旅的人員官兵大致齊整,兩三千人幾千馬匹的吃喝拉撒睡都堆在他身上,雜務一多,他又把這事給忘了。直到兩天前衛府派人來催要,他才記起來有這麽一回事。
可他依舊不知道騎軍的訓練《紀要》該怎麽寫。實際上,炕桌上的這篇文章就是一份大雜燴,有從以前的紀要裏摘抄的內容,也有平日裏他聽說的東西,還有一些是他的副手鄭七的經驗之談。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是他從自己這麽多年的軍旅生涯中琢磨和總結出來的……
豆兒過來給他換了杯熱茶,嗔怪地說:“茶都冰涼了,也不知曉換杯熱的?一一寫好了?”
仲山微微點了下頭。
豆兒也坐到炕上。仲山伸過手,體貼地拿氈毯蓋住她的腿,又給她披上一件短襖,責備地說說:“你身體不好,這寒天臘月的更要當心,著了涼可是大麻煩。”說著,就把公文卷宗還有筆墨硯台都收拾起來放到一邊。又問道,“藥還在吃沒有?”
豆兒把短襖裹了裹緊,眼睛盯著桌上的油燈久久沒有出聲,似乎沒有聽見仲山的話,半天才小聲說:“……在吃著。就是象沒什麽用,吃幾個月了,月事還是不準,這個月的癸水到現在都還沒有來……”
仲山知道她在說什麽。他們倆成親都兩年了,豆兒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她為這事愁得不得了,到處求神拜佛尋方找藥,甚至……唉!他默默地歎了口氣,幫她把襖子的領口掖好,說:“藥還是要吃。你想要個娃娃,就得先把病養好。”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的口氣太生硬,笑著說,“這事不能急。急也沒有用。你聽我說,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身體調養好,把體寒手僵的毛病治好。”他伸手把妻子鬢角邊亂了的一綹頭發撇到耳後,又說,“你看,我正當壯年,你年紀又輕,早晚總是能生養的。等你身體大好了,咱們兩口子努力一回,一氣生他七八個……”
豆兒撲哧一聲笑起來。她白了丈夫一眼,說:“老母豬才一氣生七八個……”
仲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光記著逗妻子開心,卻忘了這一茬事。
笑過之後,陰霾又重新爬到豆兒的臉上。她望著油燈忽然問道:“你們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仲山的小眼睛一下就瞪圓了。他故作驚訝地說,“你聽誰說的?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前天聽範家大嫂和姬家大嫂說的……”
仲山臉上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早就聽說了明年要打大仗的消息,是不想豆兒擔心才沒告訴她,可既然姬正和範全的婆娘都來過,事情就徹底瞞不住了。他把隨身的皮袋擺到炕桌上,然後把公文和卷宗都放進去,一邊係著褡扣一邊說:“說不好。不過到現在提督衙門和衛府都沒有下達明年進軍草原的正式通知……”
他還是沒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妻子。事實上,他和周圍的人早就認定明年一定有場大戰事,而且最遲不會晚於夏天,不然的話,枋州駐軍不可能現在就開拔過來,赤勝關向北也不可能新立一連串軍營,留鎮更不會新起一座大庫一一按大將軍的說法,那是前進倉庫!另外,真要打仗的話,他幾乎可以確信新組建騎旅就是大軍的先鋒,否則督帥也不會因為端州的一營騎兵遲遲不能改建製而對李慎大發雷霆。督帥朝李慎發脾氣,這完全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這既能看出督帥對騎旅的重視,也說明他對騎旅所寄予的厚望!
一想到自己肩膀上即將壓上的沉重分量,他的心頭難免有點忐忑。督帥如此信任自己,就是不知道自己對對得起他的這份信任。說心裏話,他對自己能否指揮好一個騎旅並沒有多少信心,更不用說不久還要承擔為大軍開道的重擔了。他幾乎是懷著虔誠的敬畏去看待即將擔當的重任一一他對自己太了解了。他缺乏急智,也不太會隨機應變,不過是個犯了錯被發配到燕山的戍邊囚徒而已;即便吃了十多年的兵糧,可在一年多以前,他還隻是邊軍裏的一個不入流小軍官;雖然最近一兩年中他也打過幾場硬仗和惡仗,有過一些算得上驕人的戰果,可那都是在督帥的指揮之下取得的,或者是督帥預先籌畫好一切再交給他去遵照執行罷了,幾乎不用他做多少謀劃……
他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不是騎旅旅帥的最恰當人選。他本來應該在接到任命書的時候就向衛府指出這一點的,可是他偏偏沒有這樣做。騎軍的軍官一般都要比步軍軍官高出一級半級,而他現在又恰恰處在校尉晉升將軍的關鍵時刻,所以……
他心事重重地係上了皮袋的最後一顆褡扣。
豆兒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她看得出來,丈夫的心情不太好,就隻好先把心裏想說的話擱到一邊,先和他說一些家長裏短的閑話。仲山也不想把公務上的煩心事帶回家裏,就順著她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閑篇。
說著說著,話題自然就轉到十七嬸替月兒做媒的事上。最近燕州城裏關注這個事的人很多,大家都在看督帥的妹妹最後會嫁進哪戶人家。要知道,權貴之間的聯姻總是會在官場上產生微妙的結果,能從其中看出許多奧妙來。
不過不關注這事也很多。比如孫仲山,他就一點都不想知道月兒會嫁給哪個走運的家夥。他不僅自己不關心,也不許豆兒去打聽。他很嚴肅地告訴她,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這件事裏瞎摻和!
這個要求實在太過分了。豆兒說:“要是月兒小姐問我,那我該怎麽辦?”
從來都支持妻子多出門多走動的仲山不滿地瞥了她一眼,說:“你呆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她怎麽可能問你?”
“她要是找上門呢?”
“那你就說自己病了!”
豆兒狠狠地剜了仲山一眼。瞧你都找了些什麽破借口?
仲山明白自己說錯了話,親昵地摸了摸她的手表示自己的愧疚和歉意。不過豆兒說的也是個問題。他想了半天,才提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她要是過來,你就別和她提這個事。她要是主動說出來,你……你就順著她的心思說。”
豆兒不說話了。仲山雖然沒明說月兒的心思是什麽,可他們倆誰都能猜到月兒心裏在想些什麽。這並不是多麽難以猜測揣摩的事情;再說,月兒也不是個秉性深沉的人,她幾乎從來都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不管是高興還是憂傷或者是別的,喜怒哀樂都寫在那張小臉上……
豆兒提到另外一件事:“前天,範家嫂子說,秋天時燕東的兵在草原找到一個李家莊子的人。聽那人說,那年兵禍時,他親眼看見夫人歿在草原上……”
“夫人?歿在草原上?”仲山疑惑地問道,“哪家的夫人?”
他正端起茶杯要喝水,聽豆兒嘴裏突然蹦出這石破天驚一般的消息,嚇得手一抖,杯子都抓不穩當摔在炕上,一碗熱茶湯也全都傾倒在懷裏他都不覺得燙,煞白著臉仿佛大白天見鬼地盯著她一一天!這婆娘到底知不知道她都在說些什麽?!
兩個丫鬟聽見屋子裏摔碎了東西,急忙進來看是什麽一回事。
就是她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把孫仲山驚醒過來。他一把將那個拿著抹布抹著炕桌的丫鬟攘了個跟頭,扭曲地黑臉吼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不等兩個丫鬟逃出門,他直盯著豆兒一連聲地追問,“人呢?救出來的人在哪裏?那個李家莊子的人在哪裏?!”
豆兒還從來沒見過丈夫這付神色,她也被嚇住了,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說,說是半,半道上中了箭,沒,沒了……”
“誰,誰救他出來的?是範全?”
“是,是……是他底下的人,就是前頭在屹縣南關大營做指揮的那個校尉,叫……叫屠賢的……”
孫仲山知道這個人,以前跟過商成一段時間,算是個老部下,調到如其寨任一個騎營的指揮也沒也沒多長時間。可這些都不是問題!關鍵是屠賢的話能不能信?他趕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慮著說:“範全他們把這事稟告給督帥了?”
“沒。”豆兒趕緊搖頭,“範家嫂子說,他們怕這是姓屠的謊報,沒敢去和督帥大人說,把事情給捂下來了。就是範家嫂子早前也沒聽說過,還是範大哥的叔伯兄弟從北鄭回來公幹,不小心說漏了嘴……”她也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範家的和姬家的反複告誡過她,無論如何這事都不能告訴旁人,即便是對自家男人也不能說,更不能讓督帥大人知道一一要是督帥有個好歹,幾家人都不能有好下場!
仲山喘了幾口粗氣,定了定神,這才說道:“好,沒稟告上去就好!記住,這事你絕對不能說出去!你也要告訴範家的姬家的,千萬千萬記住,誰都不能說,就讓它爛在肚子裏!讓那倆婆娘給她們男人提個醒,所有知道這個事的都要挨個打招呼,誰要敢亂吱一聲,就等著去守烽火台一一這輩子就別想再出來了!”
最後幾句話他說得咬牙切齒,口氣也是冷森森地刺骨般寒冷,豆兒打了個寒噤,使勁點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