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紮很快就帶來一個裹件黑羊皮襖的草原牧民。
一進指揮所,這人馬上就匍伏在地下,蜷縮著身體不停地叩頭。即便被蘇紮嗬斥了好幾聲,這家夥還是不敢抬起頭說話。
商成和幾個校尉都是一臉驚訝地瞪著門邊的磕頭蟲。他們完全料想不到,眼前這個穿得破破爛爛、黑臉上全是皺紋的家夥,竟然就是那個哈什麽家的長者。他們也實在是弄不明白,就這麽一個木訥得連草原話都說得磕磕絆絆的人物,怎麽可能把幾家草原人都整合到一處組成一個新的部族一一難道桀驁不馴的草原人突然間就都轉了性子,一個兩個地全變成了乖順的綿羊?
史十七笑道:“這怎麽可能。要是他們都成了綿羊,那還要我們守著這座烽火台做什麽?”
“那他們,他們……”商成不知道該怎麽把話說下去,隻好拿手指指門邊的哈合熱,用眼神做詢問。既然草原人還是狼一樣的貪婪本性,怎麽可能把哈合熱這種人推舉出來當部族的長者?
“還不是靠著咱們的幫忙,他才能有今天。”
史十七這樣說,大家就更不明白了。難道這家夥能統率一個部族,史十七和烽火台的邊兵還出了力?
“我們不摻合這些事!他們誰出來管事,和我們有屁的相幹!”史十七馬上替自己辯解。至於為什麽會說哈合熱靠了趙人的幫助才能做上部族頭領,這裏也有他的道理。九月裏的那場戰事突竭茨人吃了大虧,死了一兩千人不說,還把東廬穀王的一個兒子折在留鎮;遭到如此沉重打擊的突竭茨人肯定要報複。可一來燕山衛當時在留鎮方向囤積了重兵,突竭茨人也沒有拿雞蛋碰石頭的勇氣;二來當時正是秋天將過冬天將至的時候,大部分突竭茨部落已經向北方的冬季牧場遷移,臨時聚集不起人馬;三來任憑誰在冬季作戰都必須考慮糧食草料軍械補給的問題……結果惱羞成怒的突竭茨人隻好把一肚皮的悶氣都撒在草原上,由鹿河向北直到莫幹,沿途所有的草原小部族全都遭了災,男人幾乎被殺光,女人也沒活下來幾個,牛羊牲畜更是不知道被搶了多少……“那邊的幾家草原人也沒逃過這場劫難,二十多口人裏就剩六個男的,其中還有兩個是個頭還沒羊頭高的吃屎娃娃。這家夥,”史十七瞥了一眼跪在門邊哆嗦的哈合熱,輕蔑地說道,“這家夥運氣好,來的路上沒遇見突竭茨人,這不揀個現成的便宜當上了頭領?不然的話,就憑他這一棍子下去砸不出個屁來的脾性,想當上部族頭領怕是要等到日頭從西邊出來的那一天。”
雖然商成本來就沒對這個主動投奔大趙的草原部族抱有太大的期待,可聽完史十七的一番分析,他還是感到非常失望。
他沮喪地歎了口氣。他原本還想借著這個事情去影響更多的草原部族哩;現在看來,這隻能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可他還得耐著性子去溫言撫慰哈合熱。畢竟這是他當假督以來第一個主動歸順的草原部落,怎麽說也得鼓勵和表彰一下。
他對蘇紮說:“你讓他站起來。”
蘇紮把這句話作了翻譯。
可蘇紮一連說了好幾聲,哈合熱仿佛沒聽見一樣,蜷縮在門邊動都不敢動一下。無可奈何的蘇紮隻好招呼兩個兵士過來連扯帶拽地把他硬架起來。哈合熱還是不敢抬頭,整個就象沒了筋骨的一灘稀泥,鬆鬆垮垮地掛在兩個兵士的胳膊上,一雙腿也軟綿綿地拖在地上,兩個兵士一鬆手,他馬上就癱在地下。看來這家夥是被這一屋子穿戴整齊的大趙軍官給徹底嚇住了。
麵對這種情況,商成也是束手無策。他從來就沒想到過自己親自出麵招攬的第一個草原部族會出現這樣的局麵,急忙間根本就想不出個對付的好辦法。
這個時候,還是和草原人打了快二十年交道的史十七有經驗。他讓人找來一個大碗,倒了滿盈盈的一大碗燒酒,然後夾著哈合熱的脖子一口氣全灌了下去,這才總算把哈合熱的魂給招回來。
酒水淌了一頸項的哈合熱爬在地上,滿臉糊著咳出來的口涎鼻涕,呃呃地幹嚎了半天。
蘇紮為商成作著翻譯:“……飛得最高的神鷹,希望您能接受,接受……接受我們的禮物,讓哈合人成為您的奴仆,為您,為您世代放牧……在草原上世代放牧牛羊。哈合人就是您的腳趾,踩……哈合人就是您的,您的……”哈合熱說得斷斷續續,他的翻譯也是一停一頓,到最後他不得不放棄了這項艱難的事情。他說,“大人,這家夥說的不全是突竭茨話,有些我完全就聽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在聽不太懂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商成就是猜也能把哈合人的想法猜個八九不離十。哈合人是真心歸順大趙,這一點他有把握一一事情明擺著,沒有烽火台的庇護,這個部族能不能熬過冬天都是兩說;即便熬到春天,缺少青壯的哈合人也沒辦法在草原上獨立生存下去,最終的命運要麽是消亡,要麽就是被別的大部族瓜分和吞並。但是投奔了大趙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孤台是燕山最大的烽火台,這裏不僅有上百的駐軍,還有營寨,寨牆上架著床弩,寨裏還有二十把大黃弩上百的步弓騎弓以及百多匹戰馬,進可攻退可守,別說是尋常的草原部族,就是小一點的突竭茨部落,等閑也不會來招惹挑釁一一他們也不敢在這片草原上放牧。有了大趙作靠山,哈合人完全可以在這片草原上擁有一個相對安全的立足地,生存也就有了保障。況且,在實在危急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向南走一一既然他們歸順了大趙,燕山衛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商成想了想,對蘇紮說,“你翻譯給他聽:想歸順大趙,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一一”他看著拚命朝自己磕頭的哈合熱,指著蘇紮和兩個訶查根護衛說,“想落大趙的戶籍,是有嚴格的規矩的,除非是象他們那樣,在戰場上立下戰功,就是拿突竭茨人的人頭來換戶籍。不過,考慮到你們現在的情況,也是作為對你們率先歸順大趙的獎勵,這一條我可以適當地放寬:準你們作為這座烽火台的附屬邊戶,在這片草原上放牧……”當然,哈合人不可能e成為真正的邊戶;真正的邊戶,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被貶為邊戶,至少他們都是趙人。而且商成也沒有準許哈合人落籍的權利,朝廷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權利。
蘇紮費了半天的勁才讓哈合熱明白什麽是邊戶,烽火台的邊戶又該做些什麽。
因為貪圖族人十頭羊的允諾才跑來烽火台撞運氣的哈合熱,差點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死。他爬在地上,咧著缺了十幾顆牙的嘴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指天劃地地發誓,他這輩子都不會背叛眼前這位獨眼將軍。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激,他甚至願意向將軍獻上自己最疼愛也是最漂亮的一個老婆。他還可以把兩個白毛風刮得最狠的那一年出生的兩個女兒一並獻給將軍。實際上,這兩個被他形容成“就象鹿河水一樣清澈,就象春天裏的青草一樣嬌嫩,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樣美麗”的女兒,現在不滿八歲……
好在蘇紮根本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隨口胡亂翻譯了一通了事,所以親眼見過他的婆娘和女兒的史十七也就無法揭穿他的“謊言”。至於獨眼將軍商成,他對哈合熱送來的羽毛駿馬還有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吃完飯,在離開烽火台的時候,好心的史十七悄悄地告訴商成,讓這些哈合人入邊戶是要擔責任的,所以回到留鎮之後,千萬別拿出去宣揚,不然當心挨訓斥受處分。
“邵旅帥,”到現在他都還以為商成就是駐留鎮衛軍的旅帥邵川。“你可得一定當心,別被人抓了痛腳。就是您身邊這幾個軍官,也得仔細告誡他們一番,別到處亂傳言……”
商成笑了笑,反問他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姓邵?”
“呃……”史十七一下就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商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一聲“謝謝你的款待”便縱馬而去。
“我們大人怎麽可能是邵川那隻酒鱉!”石頭在旁邊說。
“不是邵川?那你家大人是誰?”
石頭沒理他,打馬追商成去了。
一個知道商成身份又和史十七有幾分相熟的衛軍校尉悄悄指了一下眼睛,吐了兩個字:“……瞎子”
可惜史十七當時沒有聽清楚。直到回到烽火台,他才恍然大悟:
半天,半天和他一道吃酒說笑的人,就是,就是……就是商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