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墜下了地平線。在最後的一片紅光,遠方孤零零幾棵矮樹的黑影越發地顯得孤獨和深沉。北邊平緩起伏的大草甸,漸漸地走進昏暗裏,最後隻剩下一個難以辨認的模糊輪廓。幾顆性急的碎星早就掛在灰蒙蒙的天穹上,一亮一暗地閃爍著冰涼的光,冷淡地注視著大地;它們迫不及待地宣告,白天已經過去,黑夜即將到來。
天徹底地黑下來。
隊伍的人數已經清點出來,連不及送回去的傷號在內,一共是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其中一千二百三十六人是中軍來的援軍,其餘都是左營突圍出來的兵士。
“就這點人?”
“唔。”副手說。他踢了個馬鞍子過來,在旁邊的草地上坐下,順手把自己的幹糧分了一半給孫仲山。
孫仲山接過幹糧,牽著襟角把戰袍裹了裹緊,掰下一塊餅,也沒往嘴裏填,下意識地撚著烤餅的死麵;細碎的餅渣從他手指縫裏撲簌簌地落到草稞裏。他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象在發問,又象是在自言自語,說道:“左營三千多人馬,這裏才隻有六百多號……其他的人去哪裏了?”
副手愣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左營的兵還能去哪裏?不是戰死就是被俘;不管是被俘還是戰死,其實也都差不多……他咂了嘴,說道:“應該有部分人沒和咱們遇上,自己跑回黑水和鹿河也說不定。再說,左營的隊伍也不是全跟著段修,還有一部分散在周圍左近作警戒,段修的主力雖然敗了,兵士卻很可能逃出去……”
孫仲山沒有接話。副手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就有一條說不通:為什麽左營敗了,鹿河的援軍卻順順利利地一路前進到這個位置?這裏離段修的主力所在還不到三十裏,踅過前頭那片小樹林,立在馬背上就能望見中軍營盤裏的火頭,嚼口饃的工夫快馬就能在兩地之間打個來回,卻偏偏看不到敵人的前哨和遊騎。要說敵人兵力少照應不過來,那他們怎麽能一舉破了左軍營盤?難道是敵人一時疏忽大意了?他瞄了一眼夜色中灰影模糊的道路。這是連接阿勒古和黑水鹿河的關鍵道路,幾十年人踩馬踏車輪碾壓出來的硬泥路,有些路段硬實得連草都長不出來,隻要不是雨水充沛季節,兩三場雨落下甚事都沒有,路麵連漿子都不翻,敵人沒道理在擊潰段修之後不順路推進;就是鞏固集結,也敢派出一部作試探吧?
他嚼著死麵餅,實在是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
副手是個粗莽軍漢,沒他思慮得那麽周詳細致,聽他說完,撓了撓頭,笑著說道:“可是難為我了。你是正印將軍,怎麽打你下令就是,哪怕讓我帶敢死隊,我絕不皺一下眉頭。”說完三口兩口吞了肉幹餅子,站起來拍拍屁股,抓過親兵遞過來的镔鐵盔戴上,一邊係繩結一邊說,“反正是想不好,幹脆!一一我帶點人手去前頭探探!”他罵罵咧咧地說,“我去摸一摸敵人的底,瞧瞧突竭茨人葫蘆裏藏的是什麽藥!”
“不!不能去!”孫仲山一把拽下他,“現在不能打草驚蛇!敵人還不知道咱們到了他們眼皮子底下,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不去咋辦?”副手瞪著眼睛望向他,“敵人的兵力、部署、防衛、運動,咱們一樣都不清楚,這仗還怎麽打!”他瞥了一眼周圍幾個默不作聲吃幹糧喝水的兵士,見沒人留意,歎口氣小聲說,“大將軍這回失算了。段修敗得那麽快那麽慘,就咱們帶的這點兵,怎麽打都是拿雞卵朝石頭上磕!”他無聲地苦笑了一聲,咂了咂嘴,到底還是把心裏話說出來,“大將軍的軍令……反正我是沒打算活過明天。好在我家裏是仨小子,小的都能上樹掏鳥窩了,我把命丟這裏,也不怕將來沒人給我報仇!”
孫仲山乜了他一眼,想說兩句寬心話,又覺得無從說起。不單是副手抱了必死的心,他也有此戰殉國的想法。但是死是一回事,仗怎麽打是另外一回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他勉強笑了一下,對副手說:“你扯什麽鳥巴淡!我和你商量軍務,你和我說什麽死呀活的……”拉著副手坐下,取了自己的酒葫蘆塞給他,轉過話題問道,“你剛才說,段修的兵沒集結在一起?”
副手還以為葫蘆裏裝的是水,本來不打算接,隻是覺得胸膛裏似乎燃著一團火,燎得口幹舌燥嗓子眼發苦,順手拿過來撇開葫蘆口抿了一口,立刻橫了孫仲山一眼,又咕嘟咕嘟灌了兩三口,掂量著葫蘆的分量也不忙答話,先說:“這葫蘆不錯。正好,我的水葫蘆行軍時掉了,先借你的用用……”然後才說,“你要說各部分個十裏二十裏的路程也算集結的話,那段修的兵就肯定是匯聚在一處的。”說著嗬嗬一笑,“老段修就這脾氣,從不把雞卵擱一個米缸裏,更不可能做那啥孤孤……孤什麽豬什麽至的事!”
孫仲山被他的話逗得一樂。但是笑容還沒在他臉上綻放,就在嘴角一閃而逝,隨即又陷入沉思。默了半晌,他問道:“你覺得,段修有沒有可能沒死?”
副手有點不太明白孫仲山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敵人端了段修的大營,之所以沒順道向黑水鹿河打,會不會是因為受了段修的牽製?”
這話還是說得不清不楚,副手依然不太明白,使勁眨巴著眼睛望著孫仲山。
“段修被敵人突襲得手,會不會在亂軍混戰中突圍,向餘部靠攏?”
副手有點明白了。他手裏攥著酒葫蘆,有點遲疑地說:“你是講,段修其實沒死,他帶著左營的主力突圍了,而突竭茨人就是因為要追擊阻截他這部分人馬,所以才沒向東走?”不等孫仲山回答,他就使勁地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說,“嗬!肯定是這樣!我就說段修那老東西不可能死得那麽快!”想到被敵人主力追擊的段修身邊多半還帶著不少兵,他高興得都忘記了這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忽地站起來大聲呼喝,“來人!”
看著副手指手畫腳唾沫星子亂濺地指派人手向南尋找段修,孫仲山也很有點激動。段修能牽製住敵人,那他肩膀上的膽子就要輕幾分;要是左營的主力還在的話,明天的仗他就多了兩分信心;說不定就真能把不可能的事給它掀成可能!他對過來的幾個校尉說:“不單要向南去找,還要向北去找;西邊也要派人!但是要注意,無論怎麽樣,都不能驚動敵人,特別是要留意,不能暴露咱們這支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