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沒多久,就被自己的親兵喚醒了。這個時候,小案上他還沒來得及喝上兩口的熱茶都還是溫手的。
他整飭好盔甲,係上將軍劍,約略審視一番自覺沒有什麽疏忽紕漏的地方,就急忙趕去帥帳。
帥帳裏隻有王義和文沐以及兩個軍官。兩個軍官在和文沐商量著什麽事;文沐神情專注地聽著他們說話,擰著眉頭不斷地搖頭;王義拿著一遝紙,伸手在輿圖上尋找著什麽。發現商成不在,郭表忍不住悄悄地透了口氣。要是燕督來了而他這個大司馬卻遲到了,那他這張老臉可就有點難為情了。
他走進帳,問文沐說:“什麽事?”
文沐和兩個軍官一起向他敬禮。文沐說:“下麵都在爭著要雙發床弩……”
郭表立刻就明白了。床弩一直是趙軍的製式裝備,威力也不錯,隻是很少在野戰之中使用一一這東西製作時非常耗時間耗材料,所以一般都是用來防守關隘和城池。即使偶然有帶上戰場的,參戰隊伍也堅持不要。原因很簡單,這東西分量重,操作時需要的人多,又太容易損壞,行軍時很難攜帶,壞了也沒辦法修,扔了還要受處分,所以誰都不情願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而文沐說的雙發床弩則不一樣。這是工部設在燕山的作坊才創新出來的大弩,操作簡單,再不象以前的大床弩那樣動輒就要用一二十號人;一個伍的兵士就能輕而易舉地使喚;弩箭既可單發也可以雙發;單發射程超過四百步,雙發射程也在二百五十步以上,三百五十步時依舊有很大的殺傷力,不管是對付騎兵還是步兵,都非常有威脅。這些好處還在其次,關鍵是工部作坊製造這種弩時采取了許多新工藝,結構比較簡單,比如完全“標準化”一一這新詞的準確含義還是他親眼目睹了幾張床弩之後才徹底明白過來一一的木製構件、銅製機括、長短粗細分量都相差不離的弩箭……有了這些優點,雙發床弩很快就成了各部追逐的香餑餑。本來工部作坊還搞出一種簡便的拋石器,戰場效果也很不錯,可以把五斤重的石彈或者兩斤的鐵彈投擲到一百五十步到二百步之間,隻是石彈在草原上難於尋找,鐵彈又不便攜帶,所以這一次就沒被大軍帶出來。
他沉吟了一下,問道:“現在有多少張床弩?”
一個軍官說:“出來時帶了二百張弩的材料,在黑狼灘時……”
郭表很不滿地瞪了一眼這個說話羅哩羅嗦的家夥一眼。
軍官立刻就反應過來,馬上簡捷地說道:“現有的材料能做一百四十張,已經做好一百一十三張。所有床弩都未經測試,但職下保證,殘次不會超過一成五……”他覷了郭表一眼,希望能得到大司馬的首肯和讚揚。衛府製訂的戰場軍械殘次標準是兩成三。可郭表什麽表情都沒有,他隻好說道,“……剩下的在一個時辰之內就能交付。”
郭表偏臉看了一下文沐:“下麵都在要?”
文沐點了點頭。下麵人豈止是要,簡直就是在搶。邵川最霸道,幹脆派了兩哨兵把做床弩的工匠都圍了,做好一架就抬走一架,誰要都不給,敢羅嗦就動手。好幾支隊伍都挨了他們的打,連鄭七的人過去都被砸了幾矛杆子……
郭表皺起眉頭,說:“這就有點不象話了。”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校尉立刻就用一種充滿感激的眼神,期待地望著郭表。既然大司馬都這樣說了,看來邵川抬走的那幾十張弩是保不住了;至少也得吐出一大半來。他少說能分到幾張。說不定看在他跑來稟報這件事的份上,郭將軍隨口就能多分他一份。
“讓邵川把人都叫回去。馬上就要開戰了,他不整頓隊伍,還搞這些狗屁事情做什麽?”
郭表的話令校尉太失望了。可他不敢當著大司馬的麵表露出自己的不滿情緒,就板著一張臉麵無表情地垂手肅立,然後在肚皮裏一通亂罵。
“讓各部把抬回去的床弩都抬回來。”郭表目示文沐一眼,說,“床弩統一分派到前後左右四軍,中軍也要留一部分。”
校尉馬上就後悔了。自己真不是個東西!怎麽就去懷疑郭將軍的公平和公正呢?他立即就用一種巴結的討好眼神,恭敬地望著英明神武的郭表。
郭表卻壓根就沒注意到部下的表情和眼神的劇烈變化。他也沒留意到文沐臉上流露出來的為難神色,而是問:“督帥還沒來?”
“督帥出去了。”文沐說。商成和郭表的命令前後不一致,他有點不知道該執行哪一個。他猶豫了一下,說,“督帥吩咐過,雙發床弩不下發到各支隊伍,由中軍統一調度使用。”
郭表楞了一下。商成有過這樣的命令?他一點都沒有印象。但是他不覺得這是個大問題。床弩這種東西,當然要放在最需要的位置;什麽是最需要的位置?當然就是能給敵人造成最大殺傷的地方;而戰場上最容易殺傷敵人的地方除了一線,還能是哪裏?而且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即便他推翻商成的前令也沒什麽大不了。他對文沐說:“你來把床弩分派下去,督帥那裏,我去和他說。”
郭表掛著燕山衛軍大司馬的職,軍中職務僅次於商成,還在張紹之上,文沐當然不能違背他的命令。況且郭表也說了,這事他會親自和商成解釋,所以文沐就更沒有堅持的理由。他敬了個禮,就帶著如釋重負的軍需官和興高采烈的校尉出去安排布置了。
這邊說了這麽半天話,王義卻頭都沒有回,拿著文書聚精會神地在輿圖上做比對,嘴裏還念念有辭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麽。郭表看著他出神的樣子,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這個王義,再好學不倦也不能挑在這個時候呀!如今大戰在即,軍務軍情紛至遝來繁亂迷擾,他不跟在商成身邊看人如何指揮調度,站在輿圖前就能領會別人用兵的訣竅?可他偏偏還不能出言嗬斥。王義這人最好顏麵,祖輩又在軍旅裏積攢下偌大的人情,瞧在他家先人的情分上,誰都讓他幾分……
他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換上一副表情,和顏悅色地問道:“顯德,”毅國公王家和他的嶽家鄱陽侯是故交,兩代以前還聯過姻親,論說起來他和王義是平輩;而且現在帳篷裏也沒外人,所以他就稱呼王義的表字以示親近。“……顯德,我看你眉飛色舞,似乎心有所得?
直到這時,王義這才從自己的暢想中清醒過來。他笑了一下,說:“您幾時來的?我剛才想事情想得走神……”解釋兩句,就順著郭表的話說道,“既然奉儀兄發問,敢不作答?我確實有所得。”雖然已經看見帥帳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他還是左右再次逡巡了一遍,這才小聲說,“我剛才比照軍中幾次會議的記錄,又聯想到子達甘冒風險長驅直入突竭茨腹地,所圖似乎並非東廬穀王一人,也不象是冀圖殲滅敵人一軍……”
郭表讚許地點了下頭。怪不得朝中不少老將都把“軍中後起之秀”的美譽許給王義,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名,隻是這份眼光,王義就能不教商成專美。
他饒有興趣地鼓勵王義說下去:“那他希圖什麽?”
“您看,”王義指著輿圖說道,“隻要我們在莫幹至白狼山口一線阻住東廬穀王,中軍在前,李慎在後,兩軍夾擊,不管敵酋是否授首,突竭茨人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脫一場大敗。敵人新敗,即便東廬穀王苟免於難,突竭茨人也難免震動。屆時我們和李慎趁勢合兵,再沿河北上,定可一鼓而下黑水城!且不論我們黑水城為基礎,還能再有多大戰果,單是拔掉黑水城,便是潑天功……”
他滔滔不絕地勾勒著自己才仔細思慮得出的龐大戰略構想,郭表卻是越聽越不是滋味。假如商成苦心苦心孤詣設如此大一個圈套讓東廬穀王來鑽,最後的目標就是一座黑水城,那他就有點瞧不上商成了。商成所圖謀的絕不可能是黑水城!至少這一次,他要的絕不會是黑水城!他覺得,在去年冬天燕山衛提出來交由三省六部會商的草原方略背後,肯定還有另外一份更加詳細也更加厲害的戰略構想。他估計,很多當時有份參加三省六部閉門會議的人都不知道,還有另外的一份方略。他猜想,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想不到還有這樣一份方略。但是他堅信,這第二份方略必然存在。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第二份方略,所以朝堂上那些相國副相們,才有默契地把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南進方案束之高閣,轉而默許商成在燕山自主行動。
第二份方略的具體內容是什麽,他當然是無從得知。他更不能去打聽。不過從第一份方略裏,以及來燕山之後與商成的接觸,他還是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這次出兵草原,第一目標當然是白瀾河穀的山左四部,第二目標就是東廬穀王,重創東廬穀王部之後,商成可能會如王義所說的那樣,合兵北進攻打黑水城。但是,進軍黑水城隻能是虛張聲勢,隻是為了聲東擊西,把敵人的主力都吸引到黑水城周圍地域之後,商成必然會以一部作牽製,然後主力突然向西,席卷兵力空虛防守懈怠的阿勒古五部……
出其不意地西進,這才是阻擊東廬穀王之後,商成最可能采取的軍事動作。他有七成把握商成會這樣做。
他很有點失望地看了王義一眼,在心裏感慨地太息一聲。商瞎子性情質樸,心誌剛堅,用兵詭譎手段多變,王義和自己都遠遠不是對手……
王義覺察出郭表的失落,就問道:“奉……郭將軍,難道職下說錯了、想錯了?”
郭表不想打擊王義,又不好附和他的錯誤想法,就輕輕地搖了搖頭,勉強笑道:“大方向倒沒有毛病,小地方稍有瑕疵。不過瑕不掩瑜。回頭有時間,我再和你仔細譬說。現在,你和我一道,我們去尋尋商督帥。這個時候,才最能看出一個主帥的從容氣魄,隨在一旁觀摩學習,也才最容易有收獲……”